竹溪小筑内,烛火轻摇。
王悦之盘膝坐于榻上,双目微阖,竭力运转《黄庭》真气疗伤。肝木回春符的感悟犹在心头,引导着丝丝缕缕的天地生发之气汇入经脉,缓慢却坚定地修复着受损的根基,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药力化开,带来阵阵暖意,左肩箭创处的剧痛也稍稍缓解。
陆嫣然在一旁默默调息,压制着体内因白日奔波而略有躁动的黑莲咒力。她看着王悦之苍白却沉静的侧脸,眼神复杂。这位琅琊公子,时而迂腐得令人扼腕,时而又展现出令人惊叹的才学与韧性,身处绝境竟真能凭借学识连过三关,找到这一线生机。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当窗外传来更夫遥远的梆子声——提示已近子时——王悦之缓缓睁开眼,长吐出一口浊气。虽然离痊愈尚远,但总算恢复了几分行动的气力。
几乎就在同时,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开门一看,仍是那位墨执事,提灯静立门外。
“二位,时辰已到,请随我来。”
两人跟随墨执事,再次走入幽深的竹林。夜露沾衣,竹叶沙沙,更添几分静谧与神秘。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前方传来隐隐的水声与风声交织的呜咽之声,如泣如诉。
穿过最后一片竹林,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处极为奇特的所在。一座巨大的、形似卧牛的青黑色巨石突兀地矗立在一片浅潭中央,巨石中有许多孔窍,夜风吹过,便发出时而低沉时而尖锐的鸣响,正是“风鸣石”。潭水四周,林立着无数大小不一的天然石笋,看似杂乱,却隐隐暗合某种阵法,将风鸣石拱卫在中心。
风鸣石上,已然站着两人。
其中一人,身着青色长袍,面目隐于阴影之间,默然不语,垂手恭立。
而另一人,则负手立于石巅,背对着他们,正仰望着星空。其人一身月白道袍,长发以一根木簪松松挽就,夜风吹动其衣袂发梢,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与这夜色、这奇石、这星空融为一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高与神秘。
“师父,王公子到了。”领路的墨执事轻声禀报。
那白衣人缓缓转过身来。
出乎王悦之的意料,此人并非想象中须发皆白的老者,而是一位看上去不过四十许岁的男子,面容清癯,眉目疏朗,眼神澄澈如秋水,却又深邃似寒潭,仿佛阅尽千帆,洞悉世情。他目光落在王悦之身上,微微颔首,声音平和温润,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琅琊王氏,家学未坠,可喜。老夫苏清河。”
王悦之心中剧震!苏清河?!琅琊阁主苏清河?!王勇不是说他在闭关吗?竟是亲自出关了?还是说……闭关之说本就是烟雾?
他压下心中惊疑,上前一步,持晚辈礼恭声道:“晚辈王悦之,见过苏阁主。多谢阁主允我等入阁疗伤。”
陆嫣然也收敛了平日的不羁,微微屈膝行礼,暗中却警惕地打量着这位深不可测的阁主。
苏清河目光扫过王悦之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包扎的左肩,又掠过陆嫣然眉宇间那抹难以完全掩饰的阴煞之气,淡淡道:“旧谊是一回事,规矩是另一回事。你能过三关,是你自己的本事。朱砂晶,琅琊阁有。”
他话锋一转,直视王悦之:“但此物之珍稀,非金帛可易。王氏欲求此物,所为何用?又将何以报之?”
王悦之知关键时刻已到,坦然道:“不敢隐瞒阁主。晚辈身中邪宗‘圣莲墨咒’,同伴陆姑娘亦受‘噬心黑莲咒’折磨。需朱砂晶为辅,配制显影药水,解读先祖所遗绢帛,寻得《黄庭中景经》线索,以期化解咒力,抗衡邪宗。此外,邪宗与北魏勾结,似欲图谋极大阴谋,关乎天下苍生。若得阁主相助,解我二人之厄,他日邪祸蔓延,琅琊阁恐亦难独善其身。此乃其一。”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至于报答……晚辈如今身无长物,唯剩琅琊王氏一诺。若阁主有所驱策,只要不违侠义正道,不损家国黎民,晚辈力所能及,定义不容辞!”
苏清河静静听着,脸上无波无澜,看不出喜怒。待王悦之说完,他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你于‘书韵’关中,所补《黄庭》经文,为何择‘抱元守一,神光自凝’八字,而非更常见的‘吐纳炼气,意守丹田’?”
王悦之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会问及此细节,略一思忖便答道:“回阁主。壁上刻字神韵孤高清虚,重神意而轻形骸。‘抱元守一’更合大道至简、直指本心之旨,与刻字者心性相通。且晚辈当时重伤力弱,强摹形似反落下乘,不若取其神髓,以己之‘诚’补其‘缺’。”
苏清河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之色,微微颔首:“善。不泥古,不阿世,有己见,知变通。王氏有后矣。”
他不再多问,袖袍轻轻一拂。
只见风鸣石上某处孔窍中,竟冉冉升起一团柔和的光晕。光晕中,托着一枚鸽卵大小、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赤霞流淌的晶体,散发出纯净而灼热的阳刚气息,正是那罕世的朱砂晶!
“朱砂晶可以给你。”苏清河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阁中收藏的有关《黄庭经》注疏、乃至邪宗秘闻的典籍,亦可允你一观。”
王悦之与陆嫣然闻言,皆是大喜过望。
但苏清河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然,非是无偿。老夫需你二人为我做一件事。”
“阁主请讲。”
“十日之内,于百里外的‘黑风坳’,取回一件东西。”苏清河目光变得深邃,“那里曾是古战场,亦是怨气集聚之地,近年时有邪异之事发生,阁中一名巡察弟子于三月前在那里失踪,只传回最后一道讯息,提及发现了一尊诡异的‘无面石佛’,其后便再无音讯。你二人需寻得那尊石佛,并将其佛首之下的‘镇物’取回交予老夫。”
黑风坳?无面石佛?失踪弟子?这任务听起来便充满了不祥与危险。
苏清河看着他们:“此地阴煞怨气极重,于王公子体内墨咒、陆姑娘的黑莲咒皆有激发之险。但亦正因你二人身负咒力,或能对那里的气息有所感应,比阁中寻常弟子更易寻得线索。此事,可谓险中求生,亦是交易。你们,可愿应允?”
王悦之与陆嫣然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这绝非简单的寻找任务,其中必然牵扯到琅琊阁自身的隐秘甚至危险。但朱砂晶和查阅典籍的机会近在眼前,这是他们破除诅咒、对抗邪宗的关键。
“晚辈应允!”王悦之沉声道,“十日内,必竭尽全力,取回镇物!”
“好。”苏清河手指轻弹,那枚流光溢彩的朱砂晶便缓缓飞至王悦之面前。“此乃定金。归来之日,便是兑现其余承诺之时。”
他顿了顿,最后道:“黑风坳情况复杂,或许……与此地异象,或与尔等身负之咒亦有关联。万事小心。”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再次望向星空,背影孤高而神秘,仿佛与这风鸣石融为一体。
墨执事上前一步,做出送客的手势:“二位,请随我取赤茎蓼露与桃木灰。之后的路,便需二位自行前往了。”
王悦之与陆嫣然跟随墨执事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竹林幽径的尽头,只余下风过石窍的呜咽之声,在夜色中回荡。
风鸣石上,苏清河依旧负手而立,目光却已从星空收回,望向那深邃的竹林,仿佛能穿透重重夜色,看到那渐行渐远的年轻身影。
“玄石,”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问向身侧一直默然静立的青袍人,“你观此子如何?”
那被称为“玄石”的青袍人微微抬首,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竟是一位面容古朴、眼神沉静如渊的老者,正是琅琊阁中地位尊崇、掌管典籍与规矩的守阁长老。他沉吟片刻,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沧桑与审慎:
“禀阁主。此子,确如璞玉,光华内蕴。”
“其一,根基深厚,灵性不凡。虽重伤在身,真气运转间却隐隐有《黄庭》道韵流转,非是死读经书之辈,而是真正得了些许门径,悟性上佳。能于‘书韵’关中补全经文神髓,非侥幸。”
“其二,心性坚韧,临危不乱。身中墨咒,肩受箭创,一路奔亡,仍能于绝境中保持冷静,连过三关寻得生机,非意志坚定者不可为。观其眼神,虽有世家子弟的温润,内里却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其三,重情守诺,亦有担当。为救同伴,不惜以身犯险,深入北地;方才允诺取回镇物,眼神坦荡,并非虚与委蛇之徒。琅琊王氏一诺,在他口中,分量不轻。”
玄石长老话锋微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然而……”
“此子命途多舛,身负的‘圣莲墨咒’非同小可,牵扯极大。那陆姓女娃身上的‘噬心黑莲咒’更是诡异霸道。他们二人,犹如行走的灾厄之源,所到之处,恐将引动更多风波。接纳他们,助他们,便意味着我琅琊阁也将被卷入他们身后的巨大漩涡之中,再难独善其身。”
“且,”玄石长老最后道,“他心中执念颇深,家国、家族、自身、同伴……牵挂太多,是动力,亦是枷锁。未来能否斩破迷障,明心见性,尚未可知。是成龙之资,还是……可惜了,尚需磨砺,更需……命数。”
苏清河静静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眼中那深邃的寒潭,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微弱的涟漪。
他望向黑风坳的方向,那里,夜色正浓。
“璞玉需琢,宝剑待磨。风波……早已不是我们能避开的选择了。”他低声自语,随即挥了挥手,“去吧,留意黑风坳的动静,非到生死关头,不必出手。”
“是。”玄石长老躬身领命,青袍一闪,便如青烟般融入了夜色,消失不见。
风鸣石上,再次只剩下苏清河一人。他仰望星空,夜风吹动他月白的道袍,猎猎作响。
“圣莲墨咒……无面石佛……这天下,终究是要乱了么?”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风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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