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西洋的寒风卷着湿气，扑打着阿姆斯特丹运河边那些拥挤而古老的砖石建筑。然而，比天气更让这座城市感到刺骨寒冷的，是来自远东的消息。东印度公司总部大楼内，往日里充斥着金币碰撞声和得意算盘声的议事厅，此刻却被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恐慌所笼罩。
“先生们！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一位身材肥胖、脸颊通红的香料商人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挥舞着手中那份薄薄的信笺，仿佛它是一份宣战书。“大明帝国，那个我们曾经以为只需要几艘战舰就能吓唬住的古老国度，现在竟然在马六甲向我们征税！这简直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也是对我们荷兰商业尊严最无耻的践踏！”
信笺在长桌周围传递，每经过一个人，都会引起一阵新的骚动和咒骂。上面详细记录了大明南洋舰队如何在水道上设立税卡，如何依据船只吨位和货值，对所有非朝贡国商船征收名为“维护税”的过路费，以及一艘拒绝缴纳的葡萄牙商船是如何被明军战舰毫不留情地驱逐，险些被击沉的细节。
“我的‘飞翔的荷兰人’号上个月刚刚经过那里，被迫缴纳了整整五百枚银元！那是纯利润！纯粹的损失！”另一个船主捶打着桌面，“他们凭什么？那条水道是上帝赐予所有航海者的！”
“凭他们的战舰，‘飞翔的先生’。”一个相对冷静，但眼神同样阴郁的董事开口了，他曾经在巴达维亚任职，亲眼见过台湾之战后明军战舰的模型和图样。“凭那些比我们更快、火力更猛的‘破浪’级，凭他们能爆破棱堡的工兵。范·戴曼总督和揆一前总督的教训告诉我们，他们现在不仅有资格，而且有实力制定规则。”
“难道我们就这么认了？”胖商人吼道，“眼睁睁看着我们利润的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十，流入那个东方皇帝的国库，用来建造更多对付我们的战舰？”
“当然不！”冷静的董事提高了声音，“但光在阿姆斯特丹的会议室里咆哮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必须让联省议会和执政阁下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需要国家力量的介入！我们需要一支更强大的舰队，不是去远东做生意的舰队，而是去维护我们商业权利的远征军！我们必须让明国人明白，自由贸易不容侵犯！”
类似的场景，在里斯本的商会、在伦敦的东印度公司总部、在塞维利亚的贸易局，以不同的语言，不同程度地上演着。马六甲海峡的征税，像一块投入欧洲商业池塘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愤怒的涟漪。利益受损的商人们、船主们、投资者们，纷纷向各自的政府、议会和国王请愿，措辞激烈，要求采取强硬措施。
然而，与商界几乎一面倒的激愤相比，各国官方的反应则显得更为谨慎和复杂，充满了欧洲大陆特有的政治算计。
伦敦，白厅宫。
英国枢密院会议上，大臣们的意见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海军大臣挥舞着来自东印度公司的报告，“荷兰人和葡萄牙人的威望受到了沉重打击！我们在远东的竞争对手被削弱了！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加强与明帝国的双边贸易，甚至可以私下表示我们对‘海峡税’的理解，以换取更优惠的贸易条件。我们的目标是超越荷兰，而不是替他们火中取栗！”
“短视！”外交大臣立刻反驳，“今天大明可以向荷兰人征税，明天就可以向我们征税！今天他们控制了马六甲，明天就可能觊觎印度！这是一种全新的、更具侵略性的扩张模式。如果我们现在不联合荷兰、葡萄牙乃至西班牙进行反制，等大明彻底消化了南洋，下一个目标就会是我们！必须支持联合制裁，甚至考虑派遣舰队前往印度洋，展示我们的力量！”
“派遣舰队？”财政大臣冷笑一声，“钱从哪里来？国王陛下与议会的关系诸位不是不清楚。更何况，我们与荷兰人在北海和美洲的竞争就摆在眼前。将宝贵的海军力量派到遥远的远东，去为一个并非直接针对我们的税收问题与一个新兴的陆海复合强国冲突？这符合大英帝国的根本利益吗？”
争论不休，无法达成一致。最终，一份措辞谨慎、既表达了对自由贸易原则的关切，又表示愿意通过外交渠道与各方沟通的声明被草拟出来。实质性的军事行动，被无限期搁置。英国选择了观望，甚至暗自期待竞争对手在与大明的摩擦中进一步失血。
而在里斯本，葡萄牙国王若昂四世面对商人的泣血请求和主战派贵族的激昂陈词，内心充满了苦涩与无奈。葡萄牙帝国早已日暮西山，巴西的糖业收入是维持王室体面的命脉，在远东，能守住澳门和马六甲已是勉强。与如日中天的大明帝国正面冲突？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告诉东印度公司，”国王疲惫地对他的首相说，“暂时……接受现实。缴纳‘海峡税’，确保我们的商船能够安全通行。同时，加强与西班牙王室的联姻谈判，或许……我们能在伊比利亚的框架内，获得一些支持。” 妥协与依附，成了葡萄牙无奈的选择。
西班牙的反应则更为傲慢与迟钝。来自马尼拉的警报被埋没在从美洲运回的金银光芒和欧洲大陆复杂的王朝外交之中。马德里宫廷更关心与法国的领土争端和哈布斯堡家族的继承问题，远东的贸易纠纷，在那些高傲的卡斯蒂利亚贵族眼中，不过是“小事一桩”，远不如即将从秘鲁抵达的运宝船队重要。
唯有荷兰，七省联合共和国的执政威廉二世，面临着最大的压力。荷兰是“海上马车夫”，其生命线就在于全球贸易。远东的利益，特别是香料贸易，是其核心中的核心。联省议会内，主战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我们必须回应！以最强硬的姿态！”一位来自泽兰省的议员高喊，“组建一支特遣舰队，由最优秀的将领指挥，汇合巴达维亚的残余力量，打破明国人对马六甲的封锁！要让全世界看到，荷兰的三色旗不容侮辱！”
“我同意需要展示力量，”一位更老练的议员沉吟道，“但正面冲突风险太大。我们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联合所有受到影响的欧洲公司，无论是葡萄牙、英国还是丹麦，统一压低大明生丝、瓷器和茶叶的采购价格。同时，严格控制乃至禁止向大明出口任何可能用于军事或提升其工业能力的商品，比如高级钟表、精密仪器、特殊钢材！从经济上施压，或许比军事对抗更有效，也更符合商人的本质。”
争论的结果，是一个双管齐下的决议：一方面，授权东印度公司尽可能联合其他欧洲势力，组建一个针对大明的贸易协调联盟，进行非暴力不合作的经济抵制。另一方面，谨慎地开始在国内动员和武装一批战舰，作为必要时进行武力威慑的后备力量，但绝不轻易开启战端。
信息在欧洲错综复杂的外交渠道和相对缓慢的航路中传递、发酵、变形。当这些充满了算计、犹豫、愤怒和恐惧的回应，开始缓慢地向着东方汇集时，大明帝国，这个风暴的中心，却正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着它迈向海洋的坚定步伐。
紫禁城内的朱由检，通过皇城司遍布南洋乃至初步渗透到欧洲商馆的情报网络，早已对欧洲可能的反应了如指掌。他站在寰宇全图前，看着代表欧洲的几个区域，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
“联合施压？贸易制裁？”他轻声自语，仿佛在品味着这两个陌生的词汇。“朕倒要看看，是你们离不开大明的丝绸、瓷器和茶叶，还是大明离不开你们那几艘飘洋过海的商船。”
“传旨给内阁和市舶司，”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王承恩吩咐道，“提前拟定反制清单。凡参与所谓‘协调联盟’之商船，入我大明港口，关税加倍。内帑银行，加大对皇家纺织工坊、景德镇官窑及福建茶场的低息贷款，助其扩大生产，应对可能的短期市场波动。同时，优先与保持友好之法国、瑞典等国商人进行贸易。”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广袤的海洋，语气斩钉截铁：
“告诉他们，这海峡税，朕收定了！这南洋的秩序，从今往后，由大明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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