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城，“悦来居”客栈后院的小院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福伯带来的消息——残碑巷的诡异、瑞锦祥二掌柜的暴毙——像两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万毒窟的阴影，已不再是遥远的威胁，而是化作了京城街巷间无形的杀机和商行内诡异的黑血。
王大柱的手指从那张描摹着模糊三瓣花符号的纸张上抬起，眼神却沉静得可怕。恐惧解决不了问题，愤怒只会让人失去判断。他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和精准的反击。
“福伯，”他开口，声音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弄到残碑巷附近的详细舆图，需要多久？”
福伯略一思忖，咬牙道：“老奴认识一个老画师，就住在南城，年轻时专给工部画营造册的，对京城大小角落了如指掌，尤其这些偏僻旧巷。只是此人脾气古怪，且…要价极高。”
“钱不是问题。”王大柱毫不犹豫，“告诉他，我们要残碑巷及其周边五十丈内，所有建筑、巷道、水井、树木，哪怕是半堵残墙，都要标注得清清楚楚！越快越好！最晚明日晌午，我要看到图！”
“是！老奴这就去办！”福伯深知事态紧急，躬身一礼，匆匆离去。
“赵六，孙七。”王大柱看向两名眼线。
“少爷吩咐！”两人挺直腰板。
“你们的任务变了。从此刻起，两人一组，十二时辰不间断，轮流监视残碑巷东西两个主要巷口。记住，只许在至少百步之外的隐蔽高处观察！记录所有进出巷口的人，记住他们的体貌特征、大致时辰。特别注意那些看似普通，但步伐轻盈、眼神警惕，或者身上带着特殊气味（如药味、土腥味）的人。一旦发现疑似暗桩，立刻记下其特征和活动规律，但绝不允许跟踪，更不许靠近！”王大柱的命令清晰而冷硬，“你们的命，比探到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重要！”
赵六孙七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感动，齐声肃然道：“明白！谢少爷！保证盯死！”
两人领命而去。
屋内只剩下王大柱、林红缨和芸娘。林红缨摩挲着钢鞭，跃跃欲试：“相公，那我们何时去探？”
“等舆图到手，仔细研判之后。”王大柱沉声道，“盲目前往，与送死无异。”他看向芸娘，“芸娘，你心思最细。瑞锦祥少东家那边，福伯去打探消息，你从另一条路子想想办法。”
芸娘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相公的意思是…从女眷入手？”
“不错。”王大柱点头，“瑞锦祥是京城老字号，出了这等丑事，必然严密封锁消息。但内宅女眷之间，总有蛛丝马迹流传。你设法接触与瑞锦祥有往来的绸缎庄、绣坊，或者与瑞锦祥女眷相熟的牙婆、媒婆，旁敲侧击，打听一下这位少东家的为人、喜好，以及近来府内是否有异常。注意，务必小心，绝不能让人察觉我们的意图。”
“妾身明白。”芸娘郑重点头，清秀的脸上浮现出谨慎思索的神情。这任务看似琐碎，却可能打开另一条情报渠道。
“三娘子，”王大柱最后看向林红缨，“你的伤…”
“早没事了！”林红缨立刻打断，为了证明还挥了挥手臂，动作牵动伤口让她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却硬是没吭声，“相公，探路时我必须跟着！不然我不放心！”
“好。”王大柱这次没再反对，“但你得答应我，一切听我指令，绝不可贸然行动。我们此行只为观察，不为冲突。”
“成！”林红缨爽快答应，眼中却闪烁着好战的光芒。
次日晌午前，福伯果然带回了一卷厚厚的宣纸。摊开在桌上，是一幅极其精细的舆图，墨线清晰，标注详尽，甚至连残碑巷内几处倒塌房屋的碎砖堆都画了出来。那老画师果然名不虚传。
王大柱、林红缨、芸娘（翠儿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围在图前。残碑巷的形状像一条扭曲的盲肠，一端连接着一条稍宽的旧街，另一端则彻底消失在标注为“兰若寺遗址”的废墟中。巷子两侧密密麻麻布满了代表废弃房屋的小方格，其间点缀着几处水井和枯树。兰若寺遗址的范围被朱砂圈出，占地面积极大，内部结构却是一片空白，只标注着“断壁残垣，地基深陷”几个小字。
“这鬼地方…”林红缨指着图中几处狭窄的拐角和塌了半边的宅院，“太适合打埋伏了！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藏上十几个人根本发现不了！”
王大柱的目光却落在兰若寺遗址边缘，靠近巷尾的一处标记着“望楼（已半圮）”的地方。那是附近唯一的高点。
“我们不去巷子里。”王大柱的手指重重点在那座半塌的望楼上，“我们去这里。”
午后，阳光被薄云遮掩，天色有些发灰。王大柱和林红缨换上了一身半旧不起眼的灰色布衣，脸上也稍稍做了修饰，沾了些尘土，看上去像是进城谋生的普通乡民。王大柱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里面除了水和干粮，还有几样特制的东西。林红缨的九节钢鞭拆开藏在袍襟下，腰间暗藏短刃。
两人避开大道，专挑小巷穿行，七拐八绕，逐渐接近残碑巷所在的区域。越往那边走，周遭越发荒凉破败，行人稀少，连野狗都无精打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潮湿，还隐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味，与野狐岭和库房闻到过的相似，但更淡，更飘忽。
赵六和孙七远远地打了个隐蔽的手势，示意一切正常。
按照舆图指示，他们从另一条平行的巷子绕到后方，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染坊。从染坊破败的后院墙翻入，里面荒草丛生，染缸破碎，一片狼藉。穿过染坊，那座半塌的望楼就孤零零地立在眼前。这是一座砖石结构的两层小楼，顶已经塌了一半，木制的楼梯也腐朽不堪。
林红缨率先上前，试了试楼梯的稳固程度，然后对王大柱点点头，两人小心翼翼地攀爬而上。脚下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碎裂。
终于上到二层。这里视野开阔，虽然顶棚塌了一半，但剩下的部分足以遮挡身形。透过砖石的缝隙和没有窗棂的窗口，大半个残碑巷和那片巨大的兰若寺废墟，赫然呈现在眼前！
一股更浓重的阴寒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陈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味道。整条巷子寂静得可怕，如同死地。破败的房屋如同被抽干了魂魄的骷髅，黑洞洞的窗口凝视着外界。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枯枝败叶。而远处的兰若寺遗址，更是只剩下几段高低错落的残破墙壁和地基轮廓，掩映在枯藤和荒草之中，如同一头巨兽腐朽的尸骸，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王大柱从褡裢里取出一个长筒状的物件——那是他出发前让刘铁匠赶制的，用打磨光滑的铜皮卷成的简易“望远镜”，虽然倍数不高，但远比肉眼看得清晰。他举起望远镜，仔细扫视着巷子和废墟。
林红缨则屏息凝神，凭借练武之人超常的耳力和直觉，感受着周围的动静。
望远镜缓缓移动。破败的院落，坍塌的房梁，丛生的杂草…一切都死寂无声。然而，当镜头扫过几处舆图上标注的、适合藏匿的角落时，王大柱的心猛地一沉！
在一处塌了半边的门楼阴影里，他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像是金属或是某种光滑皮革在昏暗光线下折射的光！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他可以肯定，那里绝对藏着东西！
镜头再次移动，扫过一处枯井的井沿。井沿的石块上，似乎有一小片苔藓被蹭掉了，露出下面颜色稍浅的石质，痕迹很新！
还有兰若寺废墟深处，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似乎有不自然的倒伏痕迹，形成了一条极浅的、指向废墟中心的路径！
这些痕迹都极其细微，若非有望远镜和高处视角，根本无从发现！
“有暗桩…”王大柱压低声音，将望远镜递给林红缨，指向那几个位置。
林红缨凑过去仔细一看，脸色也凝重起来。她看得没有王大柱那么细，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以及其中一处阴影里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几乎不呼吸的“东西”，让她背脊窜起一股寒意。对方的隐匿功夫，极高！
“不止一处…”林红缨用气声说道，手指极轻地点了点另外两个方向。那是武者对杀气的直觉感应。
就在这时！
“呜…呜…”
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声音，顺着阴冷的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那声音不像人声，也不像任何已知的动物鸣叫，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极深的洞穴或缝隙里摩擦、呜咽，听得人头皮发麻，心头发瘆！
是福伯他们提到的“怪声”！
声音似乎是从兰若寺废墟最深处传来的。王大柱立刻将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但除了残垣断壁和荒草，什么也看不到。那声音飘忽不定，时而清晰，时而消失，仿佛只是错觉。
但王大柱和林红缨都确信，那不是错觉！那废墟深处，绝对有古怪！
突然，林红缨猛地一拉王大柱的衣袖，眼神锐利地指向巷口方向！
只见一个穿着破烂衣裳、挎着破篮子的老乞丐，颤巍巍地走进了残碑巷。他低着头，步履蹒跚，看起来与这荒凉的环境格格不入。
王大柱立刻举起望远镜盯紧他。
老乞丐走得很慢，似乎在寻找什么。当他走到巷子中段，靠近一处废弃宅院时，异变陡生！
他脚下的一块青石板猛地向下一陷！
老乞丐惊呼一声，身体失衡向前扑倒！
就在他倒地的瞬间，旁边一堵看似摇摇欲坠的矮墙后，闪电般探出一只覆盖着黑色皮套的手，手中寒光一闪，一枚细如牛毛的吹箭无声无息地射向老乞丐的后颈！
快！狠！准！毒辣至极！
眼看老乞丐就要命丧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
那看似惊慌失措、胡乱挥舞的手臂，却极其巧合地向上一抬！
“啪！”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他挎着的破篮子被打翻，里面的几个干瘪馒头和破碗飞了出来，恰好挡在了后颈之前！那枚毒针射中了飞起的破碗，深深钉入木头里！
老乞丐扑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似乎摔得不轻。他挣扎着去捡那些散落的东西，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晦气。
矮墙后那只手倏地缩回，再无动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王大柱和林红缨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两人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那老乞丐…绝不是普通人！那看似巧合的格挡，实则是精妙到毫巅的判断和反应！还有那陷坑…果然是触发式的机关！
这残碑巷，从入口开始，就是一处布满死亡陷阱的猎场！而那老乞丐…又是什么人？他也是冲着兰若寺来的？
老乞丐磨蹭着捡完东西，骂骂咧咧地，似乎不敢再往里走，颤巍巍地原路退出了残碑巷，很快消失在街角。
巷子重归死寂。但王大柱和林红缨都知道，在那一片破败和寂静之下，隐藏着多少致命的杀机。
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们的位置虽然隐蔽，但难保不会被更厉害的暗桩发现。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悄无声息地原路退回，离开了这座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望楼。
回到悦来居小院，两人卸去伪装，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林红缨，左臂的伤口似乎因为紧张和攀爬，又隐隐作痛起来。
王大柱将所见所闻详细说与芸娘和刚回来的福伯听（舆图已送到）。当听到那诡异的怪声、隐藏的暗桩、致命的机关以及那个神秘的老乞丐时，芸娘吓得脸色发白，福伯也是连连倒吸冷气。
“那地方…根本就是龙潭虎穴！”福伯声音发颤，“少爷，三奶奶，万万不可再亲身涉险了！”
“不亲身去，怎知如此凶险？”王大柱摇摇头，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正因为它如此凶险，才更说明那里藏着极大的秘密！‘钥匙’很可能就在兰若寺废墟深处！”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福伯，让您打听的瑞锦祥少东家，有消息了吗？”
福伯连忙收敛心神，回道：“打听到了些。瑞锦祥的少东家名叫陈瑜，年纪不到三十，是个…是个颇有意思的人。他不像其他大布行的少东家那样热衷于钻营人脉、打压同行，反而有些…有些书呆子气，特别喜欢钻研各种新奇的织染技法，常泡在自家工坊里和老师傅鼓捣。听说为了研究一种失传的‘天水碧’染法，把自己关在染房里三天三夜，出来时人都绿了。瑞锦祥的老东家对他这性子是又爱又恨。至于二掌柜的死…对外说是急症，但陈瑜似乎私下请了忤作验看，具体结果就不知道了。”
“喜欢钻研新技法？书呆子气？”王大柱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中精光一闪，“这倒是个突破口。”
他看向芸娘：“芸娘，你那边呢？”
芸娘轻声道：“妾身接触了一位常给瑞锦祥老夫人送绣样的绣娘。听她说，府里近来确实气氛紧张，二掌柜暴毙后，老夫人受了惊吓，病了一场。但那位少东家陈瑜，似乎…并没太多悲伤，反而关起门来发了几次脾气，摔了东西，骂人‘蠢材’、‘不识货’、‘坏我大事’之类的话。”
“不识货？坏我大事？”王大柱咀嚼着这几个词，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弧度，“我大概明白了。”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斩钉截铁道：
“准备一下，福伯，递我的名帖去瑞锦祥。不必遮掩，就写明——柳林镇王家布坊，王明柱，携新式‘匀光细棉’，特来拜会陈瑜少东家，切磋织染技艺！”
“相公？！”芸娘和福伯都惊呆了。这个时候主动找上瑞锦祥？岂不是自投罗网？
林红缨也皱起眉：“相公，这太冒险了吧？万一那少东家也和万毒窟…”
“他不会。”王大柱语气笃定，“一个醉心技艺、为此不惜顶撞父亲、手下掌柜因‘匀光细棉’暴毙后不但不惧反而愤怒的人…他气的，很可能是因为有人用这种肮脏手段，阻止了他接触新技术！他要的是‘货’，而不是那些魑魅魍魉的勾当！这是我们破局的机会！”
他看向窗外京城繁华的街市，眼神锐利如刀：
“万毒窟想用恐惧扼杀我们？我偏要把生意做大，做得人尽皆知！他们越是想让我们躲在暗处，我们越要走到明处！瑞锦祥，就是我们在京城打响名头的第一站！残碑巷要查，生意，也同样要做！明暗两手，我看他们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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