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熬添啓这种粗枝大叶的人都看出她的不同寻常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好事将近的气息是藏不住的！这种被周围人关注、被私下猜测、被明里暗里羡慕的感觉，让她那颗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极大的满足。
这一整个白天，叶如娇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的亢奋状态。脑子里像有个走马灯，一会儿是未来韩太太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的奢华生活图景，一会儿是验孕棒上可能出现的一道杠或两道杠的紧张猜测，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搅得她心神不宁，工作效率大打折扣。
揉面时，心不在焉，差点把那个沉甸甸的不锈钢面盆给带翻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引来众人侧目；称量白糖时，平时闭着眼睛都能抓准的克数，今天却像个初学者，简单的加减法心算了好几遍才算对，还差点把糖当成了盐；有两次前厅催单的急促电话铃声响起，她都惊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差点从原地跳起来，手抚着胸口半天平复不下来。
她不停地、偷偷地、一下一下地瞄向墙上那个圆形的、指针走动带着轻微“咔哒”声的挂钟。只觉得今天那根细长的红色秒针，像个故意跟她作对、腿脚不利索的小脚老太太，慢吞吞地一步一顿，走得格外艰难迟缓，简直是种酷刑。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考验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
“面点西施，你今儿这‘一心二用揉面法’练得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啊？”下午备餐间隙，熬添啓端着新调好的一盆酱汁再次路过面点区，瞧见她又一次双手机械地揉着面，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挂钟，连他走近都没察觉。
忍不住又开口逗她，“咋地，跟钟表有仇啊？还是等着它给你下金蛋呢？要不要哥哥我教你两手绝活？保证你揉面的时候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顺便把钟点盯得死死的！”
叶如娇这次连瞪他都懒得浪费眼神了，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沾满雪白面粉的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熬老大您行行好，忙您自个儿的千秋大业去吧！我这儿正‘思考人生大事’呢，别打扰我参悟，小心我悟出个新配方，抢了你凉菜的风头！”
在叶如娇为着那个天大的、足以改变她命运的“待确定喜讯”而心潮澎湃的同时，福满楼宽敞明亮、依旧弥漫着晚餐油烟余味和食物混合香气后厨里，晚市的收尾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哗哗的水流声、拖把擦过地面的声音，交织成一曲忙碌而富有生活气息的交响乐。
“邓凯！过来帮我把这几个调料缸补满！盐、味精、白糖都快见底了！”热菜区一位资深的老师傅，一边用大火“刺啦”一声爆香姜蒜，一边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嗓子，声音洪亮，盖过了抽油烟机的轰鸣。
“好嘞！张师傅，马上来！”邓凯响亮地应了一声，放下手里正在仔细擦拭的不锈钢托盘，动作麻利地小跑着过去。经过这一个月左右的厨房磨砺，这个当初进门时连炒勺和漏勺都常常分不太清、带着一身学生气的名牌大学高材生，已经彻底褪去了那份与油烟环境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皮肤被厨房的长明灯和偶尔的灶火熏烤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原本略显单薄的身板似乎也厚实了一些，动作更是利落了许多，不再是那个需要人反复指点、站在哪里都似乎有些碍手碍脚的“愣头青”了。
他熟练地抱起角落里那个沉甸甸的、装有精制食盐的大号塑料桶，腰部发力，稳稳当当地将雪白的盐粒补充到对应的不锈钢调料缸里，直到八分满，动作流畅，几乎没有洒落。接着是味精、白糖……依次补充完毕。
干完这些，他甚至不用吩咐，就主动拿起挂在旁边的半湿抹布，把调料台周边因为日常使用而溅出的油渍和粉末痕迹擦拭得干干净净。
“行啊，小子，手脚越来越麻利了，眼里有活儿！”砧板区的老大白天齐，人称“白大侠”，正拿着厚厚的登记本和计算器，皱着眉头盘点今天各类肉禽蔬菜的消耗，准备报给采购部。
他看到邓凯利索的样子，赞许地点点头，那张因常年掌刀而略显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怎么样，现在感觉适应点了没？这后厨的活儿，不比你们坐办公室吹空调、敲键盘写ppt轻松吧？”
邓凯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把额头上因为刚才一番劳作而渗出的细密汗珠，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白哥，说实话，是真累。一天站下来，脚底板又酸又胀，跟不是自己的一样。
刚开始那几天，回去躺床上，感觉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但是……”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这间充满了各种声音、气味和温度的热闹空间，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但是也挺有意思的，感觉特别……真实，踏实。
每一道菜从原材料变成客人桌上的美味，这个过程，看得见摸得着，比对着电脑屏幕做那些虚无缥缈的数据分析、画那些天花乱坠的图表，有成就感多了。至少，汗水不会骗人。”
“哈哈，能觉得踏实就对了！你小子，悟了！”白天齐闻言，爽朗地笑了起来，伸手用力拍了拍邓凯的肩膀，力道不轻，显示出对他的认可和亲近，“厨房啊，看着就是个做饭的地儿，其实是个小江湖，也是个小社会。光有技术不行，切菜切得再快再薄，炒菜炒得再香再靓，不懂人情世故，不会看山水（看形势），不会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那也是白搭。你小子脑子活泛，悟性不错，学东西快，也肯放下身段吃苦，现在跟咱们后厨这帮老油条、小辣椒们，不也都混熟了？处得挺融洽嘛！”
正说着，传菜部的老大花胜男，风风火火地端着一摞刚刚从洗碗间送回来、还带着温热湿气的干净盘子，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了进来。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和怀里那摞得高高的、几乎要超过她头顶的巨大盘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她步履稳健，丝毫不见吃力，显示出常年在狭窄空间快速穿行的功底。“小花姐！”邓凯赶紧打招呼。
花胜男把盘子利落地、按照大小规格分类放进巨大的消毒柜里，动作娴熟得像表演杂技。她转过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上下打量着邓凯，语气活泼，“怎么样，邓凯同学，有没有被咱们后厨这‘热情似火’的氛围彻底融化啊？我瞅着你比刚来那会儿，可是黑了不少，也结实多了！看来咱们这免费健身房+天然桑拿房，效果显着啊！”
邓凯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憨笑着挠挠头：“小花姐您就别取笑我了。不过确实……感觉饭量大了，身上也有点肌肉了，不像以前那么虚了。”他以前因为长期伏案学习，有点轻微的含胸驼背，现在站姿都自然而然地挺拔了不少，肩膀也打开了。
“那是必须的！咱这儿可是全天候免费健身房，附带天然桑拿排毒效果，保证童叟无欺！”花胜男性格外向开朗，是后厨的开心果，说话也爽利直接，“哎，我说邓凯，你看咱们这后厨，虽说阳气重点，但也是美女如云啊！比如咱们的招牌——面点西施叶如娇，那身段相貌没得说吧？再比如咱们定海神针王淑英姐，那叫一个飒爽！还有我们传菜部那几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偷偷告诉姐，瞅着哪个最合眼缘啊？姐看你小伙子不错，老实肯干，可以帮你牵牵红线，内部消化一下嘛！”她促狭地眨眨眼，一副“包在我身上”的热心媒婆样。
邓凯的脸“唰”地一下，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像煮熟了的虾子，连连摆手，舌头都有些打结：“小花姐！您……您可千万别开这种玩笑！我……我就是集团派下来学习锻炼的，是来干活、长见识的，没……没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真的！”
他那窘迫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引得旁边几个正在埋头奋力擦洗灶台的年轻厨师都忍不住“吭哧吭哧”地低笑起来，厨房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行了行了，小花，你就别逗他了。”白天齐笑着出来打圆场，指了指花胜男，“人家邓凯是正经孩子，脸皮薄得像饺子皮，哪经得起你这么调侃。再说了，集团派下来的管培生，那是要培养成管理人才的，将来是坐办公室指挥咱们的，你可别把人家带歪了。”
花胜男不服气地一扬下巴：“哎呀，白大侠，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这怎么叫带歪呢？我这是关心青年员工的个人问题，体现咱们福满楼大家庭的温暖！再说了，管理工作就不需要解决个人问题啦？领导也是人嘛！咱们厨房现在是阴盛阳衰，优质资源得抓紧内部消化，肥水不流外人田，懂不懂？”
她这一套“歪理邪说”，又引来一阵更大的哄笑声。后厨的气氛，就在这样轻松愉快、插科打诨的玩笑声中，渐渐扫除了一天的疲惫，归于平静。大家一边手脚不停地收拾着各自区域的卫生，一边聊着今天遇到的奇葩客人、听到的趣闻，或者单纯抱怨一下工作的辛苦，充满了真实而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息。
邓凯看着眼前这热闹而和谐的景象，心里悄悄涌起一种奇异的归属感和满足感。他刚被集团人力资源部通知要下放到福满楼进行为期半年的“基层锻炼”时，心里确实是有些不情愿和迷茫的，觉得是浪费时间，所学专业与餐饮服务毫不相干，甚至怀疑是不是得罪了哪位领导而被“发配边疆”。
但这三十天左右的时间里，实实在在的汗水摔八瓣下来，他不仅亲眼目睹、亲身参与了一家大型酒楼后厨的基本运作流程，从采购、验收、储存、粗加工、切配、烹饪到传菜、清洁，各个环节都有了直观深刻的了解；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如何与这些性格各异、背景不同、大多学历不高却各有绝活的同事们打交道。
从最初的格格不入、说话文绉绉惹人发笑，到现在能听懂大家的“行话黑话”，能准确地理解各位老大们简洁甚至有些粗暴的工作指令（以及背后的潜台词），能和大家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种在象牙塔里、在西装革履的写字楼里永远无法获得的成长。
这种成长，关乎生存，关乎人情，远比几份漂亮的ppt报告来得厚重。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踏踏实实把眼前的工作做好，把每一个细节做到位，顺利、出色地完成这个“基层锻炼”的阶段，为自己未来的职业发展打下更坚实的基础。
好不容易，熬到快下班的时间，铃声虽然还没响，但叶如娇已经像一只绷紧了弦的箭，随时准备离弦。
当下班那清脆悦耳的铃声终于“叮铃铃”地响彻整个后厨区域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凳子上一弹而起！
动作快得惊人！脱下厨师帽，解下围裙，胡乱塞进个人储物柜，甚至没仔细照镜子整理一下有些散落的发丝，就像一只被惊扰的、急于归巢的轻盈燕子，掠过更衣室，穿过弥漫着食物余香的后厨通道，一阵风似的冲出了福满楼那扇终日弥漫着烟火气的后门，将里面的喧嚣与燥热瞬间抛在身后。
确认！她需要立刻、马上、一刻也不能耽搁地确认！这种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命运未知的感觉，简直要把她逼疯了！多等待一秒钟都是巨大的折磨。
街角拐弯处，那家24小时营业的连锁药店，绿色的十字标志和白色的灯箱已经亮起了柔和而冷静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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