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火苗轻轻一跳,将李娟专注的侧脸映在一张泛黄的牛皮日历上。
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像是在修复一件珍贵的古瓷。
那些从垃圾堆里、墙角旮旯里搜集来的碎纸片,在她手下被一点点地对齐、拼接,上面的铅字开始重新连接成有意义的词句。
陈景明和王强屏住呼吸,蹲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终于,在用稀饭粒当胶水,粘上最后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纸屑后,一份文件的轮廓奇迹般地重现了。
虽然残破不堪,但关键信息却完整得触目惊心。
李娟用铅笔头指着上面的条款,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有些发颤:“‘因病致贫’专项补助款申领条件:一、家庭年医疗支出,超过当年农业总收入百分之四十;二、户内无直系子女在外地务工或经商;三、经村委会初审,名单须在村公告栏公示七日,无村民提出异议。”
她停下来,咬着铅笔头,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飞速计算的光芒。
“狗剩,你家去年给小凤看病买药,花了多少钱?”
陈景明喉咙发干,回忆了一下母亲藏在床板下那个记账的小本子,沙哑地报出个数字:“大概……八百六十多。”
“你家去年的麦子和玉米,就算按最高价卖,撑死也就一千五百块的收成。”李娟的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下一道重重的痕迹,“药费占了收入一半还多!第一条,完全符合!第二条,你爹娘都在家,也没人出去打工,也符合!”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把锋利的锥子,直直地盯着陈景明:“问题只能出在第三条——公示环节!”
王强一听,火气又上来了,一巴掌拍在土炕沿上:“公示个屁!我就没见布告栏上贴过这玩意儿!”
“他们肯定贴过,”李娟冷静地摇头,“但可能只贴了很短时间,或者贴在不起眼的角落,趁没人注意就撕了,走个过场。”她指着那份拼凑起来的文件,“但无论如何,村委会的档案室里,一定有初审的名单底稿!那上面,才写着真相。”
“我去!”王强没等李娟说完,就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胸脯拍得“嘭嘭”响,“村委会那破院墙,我闭着眼都能翻过去。周德海那个老狐狸睡觉死,他儿子就是个草包,看不住我!”
夜里十点,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王强像只灵巧的狸猫,助跑几步,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村委会两米多高的土墙。
他轻巧地落在院内松软的菜地上,一个翻滚卸掉力道,猫着腰摸到了办公室的窗户下。
窗户插销从里面别着,但常年失修,留着一道能伸进手指的缝。
这难不倒王强,他从兜里掏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铁丝,捅进去拨弄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插销被挑开了。
他闪身钻进屋里,一股陈年纸张和劣质墨水混合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不敢开灯,只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用布蒙着头的小手电,射出一道微弱的光束,在屋里飞快地扫了一圈。
目标明确——墙角那个掉漆的铁皮档案柜。
柜子上了锁,但锁孔里没插钥匙。
王强咧嘴一笑,抽出裤腰带上的钥匙串,选了把自家旧柜子上的钥匙捅进去,轻轻一晃,锁开了。
他拉开吱嘎作响的柜门,一股更浓的灰尘味呛得他差点打出喷嚏。
他借着微光,飞快地翻找着。
一层层的文件袋上写着“会议纪要”、“农业税收”、“计划生育”……终于,在最底层,他摸到了一个牛皮纸袋,上面用红笔写着三个大字:“补助款”。
他心脏狂跳,扯开线绳,倒出里面的文件。
一沓是正式的红头文件,另一沓是手写的草稿,还有几张复写纸印出的副本。
他一眼就在那份名为“补助名单草告”的复写件上,找到了“陈长青”(陈景明父亲的名字)三个字!
就在他准备把这张纸塞进怀里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哗啦”的铁门栓响动,紧接着是含糊的脚步声和醉醺醺的哼歌声——是周德海的儿子周兵,每晚例行公事般巡逻一圈。
王强头皮一炸,来不及多想,抓起那张复写纸就往裤兜里胡乱一塞。
他眼角余光瞥见桌上摊开的记账本和旁边那个沾满红色印泥的村委会公章。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过。
他抓起公章,看也不看,狠狠地往自己左臂上一按,然后猛地转身,不走窗户,而是径直冲向通往后院的木门。
“砰!”他用肩膀狠狠撞开门,在周兵惊愕的“谁在那”的叫喊声中,像一头蛮牛冲进黑暗。
冲出院墙的瞬间,他回过头,用尽全身力气冲着那间亮起灯的办公室怒吼:
“周德... ...你们家盖的不是章,是棺材板!”
声音在寂静的村庄里炸开,惊起一片犬吠。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三人躲在村小学废弃的旧教室里碰头。
王强把那张皱巴巴的复写纸摊在课桌上,李娟则将自己拼凑的政策文件放在旁边,两相对照。
证据确凿。
陈景明的父亲陈长青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初审通过的名单上。
但在名字后面,却有一道醒目的红笔,将它重重划掉。
旁边的备注栏里,用一种陌生的笔迹写着四个字:【主动放弃】。
“主动放弃?”李娟气得冷笑,“谁替我叔签的字?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开春领化肥,都是按的手印!”
陈景明死死盯着那四个字,浑身冰冷。
他脑海里轰然一声,炸开了周德海昨天傍晚说过的话——“你爹太老实,一辈子净吃亏。”
那不是长辈的感慨,那是胜利者的炫耀!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地爬上头顶。
原来,所谓的“吃亏”,就是这样被安排好的!
就在他们愤懑不平时,教室破了的窗户外,探进一个脏兮兮的脑袋。
是村里的“二愣子”,一个十几岁的智障青年,手里永远抱着半截啃得光秃秃的玉米棒子,嘴里总是喃喃自语。
他看见陈景明,忽然咧嘴一笑,口齿不清地指着他说:“烧纸……你爹……没签字……那天……我在场……”
三人都是一愣。
王强不耐烦地想把他赶走,却被李娟拦住了。
她耐着性子,从书包里掏出一块糖递过去,柔声问:“二愣子,你看见什么了?慢慢说。”
二愣子接过糖,含糊不清的话语在糖块的润滑下,竟然清晰了许多。
他一边嚼着糖,一边用手比划着,指向村东头周德海家的方向:“酒……他们拿酒……灌他……说画个圈……当兵……好……不是卖命书……是卖命书……”
断断续续的词语,拼凑出了一个远比侵吞补助款更恶毒的阴谋。
半年前,周德海为了让他那体弱多病的儿子周兵躲过征兵,就设计灌醉了老实巴交的陈长青,哄骗他在一张空白的“自愿申请书”上按下了手印。
那份申请书,既可以被解读为“自愿放弃补助”,也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变成一份“自愿顶替征兵名额”的卖命契!
这是一个两头堵的死局:如果陈长青被选中去体检并且通过,那周兵就顺利逃脱,而一个家里有“准军人”的户头,自然就不再符合“因病致贫”的条件,补助款被拿掉名正言顺;如果陈长青体检没过,周德海同样可以反咬一口,说他“思想落后,逃避兵役”,给他家扣上一顶摘不掉的黑帽子!
陈景明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扶着课桌才勉强站稳。
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在麦田里烧掉那张纸,那烧掉的不是希望,而是一份被强加的耻辱。
午后,陈景明在村口又见到了周德海。
他正乐呵呵地给排队的村民发放新一批的农药补贴券,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慈祥。
陈景明死死地盯着他。
刹那间,他头顶上方那四个猩红的大字【吃 人 不 吐 骨 头】再次浮现,这一次,那些字迹不再静止,而是像心脏一样,带着邪恶的韵律,微微跳动,仿佛在咀嚼着什么。
而就在陈景明因这恐怖的景象而心悸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自己破旧的汗衫胸口处,竟也闪过一行模糊的、由微光组成的字迹。
【不 该 出 现 在 这 里 的 希 望】
他怔住了。
这是在说我吗?
一个穷得连一双不磨脚的鞋都没有的孩子,一个连妹妹的救命钱都保不住的家庭,一个被设计得死死的棋子,凭什么,也配拥有“希望”这种东西?
他凭什么去挑战这个村里根深蒂固的规矩?
黄昏,夕阳将整片麦田染成了悲壮的赤金色。
“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李娟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她的眼睛在余晖里亮得惊人,“我们得把所有被他用同样手段拿掉补助名额的人家都发动起来!召开村民议事会,就在村祠堂,用政策逼他把所有名单和账目当众公开!”
这个念头大胆得近乎疯狂。
王强第一个响应,他把胸脯一挺:“行!这事我熟,我挨家挨户去串联,把传单塞到他们门缝里!”
李娟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纸笔:“我负责把政策要点抄下来,写得通俗易懂,让大家知道我们占着理!”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落在了陈景明身上。
他迎着夕阳,站在高高的晒谷场上,看着远方连绵不绝的麦浪。
风吹过,发出海潮般的呼啸。
他知道,这一战,没有退路。
输了,他们全家可能就此沉在这片无声的泥土里,再也无法翻身;可若是赢了,或许……或许真的能为自己,为小凤,为这个家,撕开一道光。
他缓缓抬起手,又慢慢握紧,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直到一丝温热的血痕,顺着指缝渗了出来,滴落在脚下干裂的土地上。
三天后,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
那座平日里只有在年节祭祖时才会打开的陈氏宗祠,那扇沉重的木门,将要为了一群孩子和一个被掩盖的真相,提前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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