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1月20日，许愿坐在书桌前，他面前的《文汇读书周报》摊开在某一页，一则不起眼的短讯吸引了他的目光：“港版《武侠世界》杂志风靡珠三角，内地读者争相传阅”。文章简短，却提及了这本香港杂志惊人的发行量和在沿海地带悄然形成的阅读热潮。一种熟悉的、对于文化浪潮敏锐的直觉，在他心头微微一动。
放下报纸，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几声绵长的忙音后，终于被接起。
“喂，人民文学出版社，请问哪位？”叶冰如的声音依旧干练，只是比十年前多了几分沉稳。
“叶老师，是我，许愿。”
“哟！许大家！”叶冰如的声音立刻带上了笑意，“怎么着急催着审稿啊？最近社里在开会研究呢，？社里一致肯定你这部作品，首印多少万册单行本呢，等出结果我告诉你。”
“叶老师，不是这事。”许愿寒暄两句，切入正题，“向您打听个事，您那边…有没有人认识香江《武侠世界》杂志的编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武侠世界》？”叶冰如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明显的疏离感，那是正统文学界对通俗流行文化惯有的矜持，“那种…通俗武侠刊物？我们社里主要做严肃文学，跟那边没什么往来。他们的编辑，我还真一个都不认识。”她顿了顿，带着一丝规劝的意味补充道，“小许，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那种杂志，跟你的创作路子…不太一样吧？”
许愿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叶冰如微微蹙起的眉头。他笑了笑，语气轻松：“没什么，就是偶然看到，随便问问。谢谢您了，叶老师。”
挂了电话，听筒里“嘟”的忙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叶冰如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那个更广阔、更喧嚣的市场正在苏醒，一种新的、充满野性的文学力量正通过各种渠道悄然涌入。
他需要亲自去看看。
穿上外套，许愿下了楼，融入了初冬上海街头的人流。他没有去南京东路那些国营大书店，而是拐进了福州路附近几条窄仄的弄堂。这里藏着一些不那么起眼的书摊和私营小书店，往往是舶来文化最早登陆的港口。
果然，在一家门脸狭窄、灯光昏暗的书店里，他在一堆被翻得卷边的漫画和言情小说下面，找到了几本封面色彩浓艳、画风粗犷的杂志。《武侠世界》四个繁体大字赫然入目，封面是仗剑纵横的侠客与衣袂飘飘的女子，背景是泼墨般的山峦云海，与内地刊物素雅的封面设计截然不同。
他拿起最新一期，翻了翻内页。纸张粗糙，印刷也远谈不上精美，但字里行间那股扑面而来的江湖气、快意恩仇的情节、极具想象力的武功描写，都散发着一种内地文学早已自我阉割掉的狂放生命力。他看了看版权页，记下了位于香江湾仔的社址和一个联系电话。
回到陆家嘴的家中，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许愿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条。
他再次拿起电话，这一次，拨通了那个漫长的国际长途号码。听筒里传来与内地不同的拨号音，接通后，是一个带着明显粤语口音、语速很快的年轻女声：“你好，《武侠世界》杂志社！”
“您好，我找一下编辑部的负责人。”许愿尽量让自己的普通话清晰缓慢。
“请问有乜事可以帮到你？”女声公式化地问。
“我想咨询一下投稿事宜，特别是关于稿费标准。”
“投稿啊？好嘅，你等等。”电话被转接，等待音是一段聒噪的粤语流行歌。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接起，普通话比前台熟练不少，但依旧带着浓重的港式韵味：“你好，我系呢度嘅编辑主任，姓陈。先生点称呼？系想向我哋投稿？”
“陈主任你好，我姓许，叫许愿。确实有意向投稿，想先了解一下贵刊的稿费标准。”许愿平静地说。
“许生你好。”陈主任的声音听起来很忙碌，似乎一边在接电话一边处理别的事情，“稿费啊，我哋一般系按字数计，千字算。新人来稿嘅话，通常系千字六十港币到八十港币左右。如果反响好，可以再倾。”
这个价格，相对于内地此时普遍千字六元到二十元人民币的稿费标准，也算颇为可观，但也绝称不上优厚，尤其对于无名作者而言。
许愿略作沉吟，开口道：“陈主任，或许我需要做个自我介绍。我在内地是专业作家，出版过一些作品。曾经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了。先前的嘈杂背景音似乎也消失了。过了好几秒钟，陈主任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明显变得截然不同，之前的公事公办被一种混合着惊讶、试探和重新评估的慎重所取代：“茅…茅盾文学奖？许愿…许生？你系那位写《三体》《红火星》嘅许愿先生？” 《三体》《红火星》虽然未在香江正式出版，但以其在内地的轰动效应和独特的科幻题材，显然这个名字已经透过某些渠道，进入了这位香江编辑的耳中。
“是我。”许愿确认道。
“失敬失敬！真系唔好意思，许先生！”陈主任的语气立刻热情了十倍不止，“真系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咨询。你嘅大作我虽然未有幸拜读，但茅盾文学奖嘅分量，我系知道嘅！系内地最高文学奖项！”
他快速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许先生对武侠小说有兴趣？想尝试呢种题材？欢迎至极！绝对欢迎！”他顿了顿，似乎迅速权衡了一下，“咁样，许先生，稿费嘅事好商量。你方便嘅话，可以先寄一部分稿件过来畀我哋睇下？无论系乜嘢题材，只要故事好，我哋都非常欢迎！只要作品质量高，符合我哋刊物风格，稿费绝对可以按最高标准，甚至再提高一点都无问题！我哋好乐意同你咁样嘅大作家合作！”
对方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转变。名气和奖项，在这里同样是一张有效的通行证，甚至可能比在内地更直接地转化为商业价值。
“好的，陈主任。我会尽快整理一些稿件寄给你们。”许愿语气依旧平静。
“太好啦！我等你嘅大作！地址你有嘅哈？直接写编辑部，注明我收就得！”陈主任又热情地补充了几句，才结束了这次通话。
放下发烫的电话听筒，房间里重新归于寂静。
香江，那个纸醉金迷、文化混杂又充满活力的地方，通过一根电话线，变得具体起来。一个新的、充满未知可能性的市场，似乎正在向他敞开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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