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校的训练场上，烈日如火，炙烤着沙土地，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第一期学员们身着被汗水浸透的灰色军装，正在进行步兵班进攻队形演练。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味和年轻士兵粗重的喘息声。
负责操练的是一位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教官，姓高，素以严厉、刻板着称，是日式步兵操典的忠实拥趸。他手持教鞭，站在场边高地，声音嘶哑地吼叫着口令，要求学员们严格按照操典规定，保持密集的散兵线，迈着僵硬的步伐，在模拟的枪炮声（鞭炮和铁桶敲击）中，向前推进。
“保持队形！间隔一步！突刺——杀！”
学员们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汗水顺着年轻的脸颊滑落，在尘土中冲出沟壑。这种强调绝对整齐划一、形似“排队枪毙”的战术，源自日俄战争时期的经验，但在机枪和速射武器日益普及的当下，已显得笨重而落后。
楚云飞站在自己所在的班排中，眉头紧锁。他看着身边同学们在无效的“枪林弹雨”中成片被教官判定“阵亡”，又看到进攻路线被假设的“机枪火力点”轻易封锁，心中那股自保定军校时期就存在的质疑再次涌起。这种战术，简直是让士兵去送死！
“停！”高教官不满地吹响哨子，走到队伍前，脸色铁青，“乱糟糟！成何体统！队形松散，动作迟缓！你们是革命军人，不是乌合之众！重新来！记住，密集队形，才能形成突击力量，才能体现军人的勇武！”
队伍中一片沉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不少学员面露疲惫和不解，但慑于教官威严，不敢出声。
楚云飞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立正敬礼：“报告教官！学员楚云飞有疑问！”
高教官锐利的目光扫过来，认出了这个在入学考试和理论课上表现突出的“老”学员，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不悦：“讲！”
“教官，”楚云飞声音清晰，不卑不亢，“操典要求密集队形接敌。然现今战场，机枪、速射炮火力凶猛，如此密集队形，岂非成为敌军最佳射击目标？欧战西线阵地战之惨烈，已是明证。学员以为，是否应更注重散兵线疏开、利用地形、小组协同跃进，以减少无谓伤亡？”
此言一出，训练场上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学员们交头接耳，显然楚云飞说出了许多人心中隐约的疑惑。陈赓在一旁暗暗点头，胡宗南则露出思索的表情。
高教官脸色一沉，教鞭重重在地上抽了一下：“楚云飞！你是在质疑操典？！质疑日俄战争的经验吗？！操典乃无数先辈心血结晶，岂容你妄加评论！密集队形，方能凝聚意志，体现白刃突击之精神！革命军人，当有刺刀见红的勇气！岂能贪生怕死，讲究什么‘疏开’、‘跃进’？！”
“教官明鉴！”楚云飞并未退缩，语气反而更加坚定，“学员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追求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利！军人勇气，在于智慧杀敌，而非无谓牺牲！欧战经验表明，在强大火力下，密集冲锋等于自杀。我军装备劣势，更应讲求战术，以巧破力！例如，可否加强班组自动火器（如轻机枪），以火力小组掩护，突击小组利用弹坑、土坎交替跃进？甚至，夜间、恶劣天气下渗透、近战，是否比白日正面强攻更有效？”
他结合自己有限的现代战术知识和对一战战例的理解，提出了一些初步的、超越当时中国军队普遍认知的想法。
“荒谬！”高教官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自动火器？那是洋人的玩意儿！我们有什么？渗透近战？那是土匪流寇的打法！革命军就要堂堂正正！楚云飞，你这些奇谈怪论，是从哪里学来的？莫非是受了某些‘过激’思想的影响？！”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目光扫过在场的一些以活跃着称的共产党籍学员。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将战术争论引向政治立场，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楚云飞心知肚明，但他毫不畏惧，朗声道：“报告教官！学员所思所学，皆从战史战例与敌我实际出发，只为求索胜战之道，与任何主义无关！若战术陈旧不变，纵有满腔热血，不过徒增烈士名录！请教官明察！”
“你……强词夺理！”高教官气得手指发抖，“楚云飞，目无长官，扰乱训练，罚你绕场跑十圈！立刻执行！”
“是！”楚云飞敬礼，转身就跑，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和怨愤。他知道，在等级森严的军队，公然挑战教官权威，受罚是必然的。但他不后悔，有些话，必须有人说。
他奔跑的身影在烈日下显得格外挺拔。训练场上的学员们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复杂。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不解。
这场争执，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池塘，在黄埔一期学员中激起了层层涟漪。课后，宿舍里、操场上，学员们私下里激烈地争论着战术问题。楚云飞提出的观点，虽然简单，却触动了许多人对战争方式的重新思考。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校本部。蒋介石在听取汇报后，沉吟片刻，对身边的王柏龄等人说道：“楚云飞……此子确有其见地。日式操典，未必全然适用于我国。然其锋芒太露，还需磨砺。” 话语中，既有欣赏，也有告诫。
而周树在得知此事后，则对政治部的同事评价道：“楚云飞同学能独立思考，不盲从，这是好的。战术要服务于政治目标，要以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为原则。他的某些想法，值得研究。”
“步兵操典之争”只是黄埔军校日常训练中的一个插曲，却折射出这座革命熔炉内部新思想与旧传统的激烈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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