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些河谷的冬日，比中原更为酷烈。寒风如同带着冰碴的刀子，从连绵的雪山上呼啸而下，刮过新兴的王城，钻进每一道石缝，也钻进每一个人的骨子里。王宫深处，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难以完全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张雁裹着一件厚实的羊皮袄，坐在一张铺着狼皮的胡床上，面前矮几上摊开着一张绘制粗糙、但标注却异常详尽的高原及周边地域图。他的脸色比半年前更加苍白，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如同雪原孤狼般冷静而执着的光芒。高原的恶劣环境，对于他这把年纪的蜀地士人而言，无疑是一种煎熬，但他硬是凭借着一股复仇与实现抱负的执念撑了下来。
然而，近日传来的消息，却让他的心如同坠入了冰窟。
宁州爨琛败亡！味县光复！张蚝坐镇南中！
他精心策划、寄予厚望的南线棋子，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在张蚝的雷霆打击下，连半年都没能撑住。这意味着，他试图在帝国西南撕开缺口、牵制秦军主力的战略意图，已然落空。吐蕃赞誉论赞弄囊虽然依旧对他礼遇有加，但张雁能敏锐地感觉到，那恭敬的眼神背后，开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审视。
“先生，” 论赞弄囊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掀开厚重的皮帘，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眉头微蹙，“南边的消息，想必您已经知道了。”
张雁缓缓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平静的笑容：“赞誉不必过于忧心。爨琛志大才疏，败亡是迟早之事。只是没想到，那张蚝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
“那张蚝，当真如此厉害？” 论赞弄囊在张雁对面坐下，语气中带着一丝忌惮。
“勇则勇矣，然匹夫之勇，并非无懈可击。” 张雁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宁州的位置，“南线受挫，确实打乱了我们的部署。但秦军主力被牵制在宁州和北疆，于我高原而言，未必不是机会。”
他话锋一转，指向河西走廊和蜀地西线：“秦军虽强，然分守四处，其势已分。杨定、杨盛叔侄守河西，稳则稳矣，进取不足。张蚝虽猛，然新定宁州，需时消化，且蜀地西线山高路险，他亦难倾力来攻。此正是我吐蕃休养生息，整合内部，积蓄力量之时！”
他必须稳住论赞弄囊，必须给这位年轻的赞誉描绘出新的希望，否则，他张雁在吐蕃的价值将大打折扣。
“先生的意思是……暂缓出击？” 论赞弄囊若有所思。
“非是暂缓，而是改变策略。” 张雁眼中精光一闪，“此前我军多行袭扰，虽有效果，然难伤其筋骨。接下来，当以‘积小胜为大胜，疲敌扰边’为主。精选擅长山地奔袭之勇士，组成多支‘飞鹘军’，不与其大队正面交锋，专司袭击其粮道、哨所，焚其草场，掳其边民。令秦军边境日夜不宁，耗费其国力军力。同时，” 他压低声音，“可加大对河西、陇右羌戎部落的笼络，许以盐铁、财物，使其为我耳目，甚至煽动其叛乱。”
他深知，以吐蕃目前的国力，与强秦进行正面决战是取死之道。唯有利用高原天险和骑兵机动性，进行一场漫长的、低强度的消耗战，不断给秦国放血，同时巩固自身，等待中原生变，如北魏大举南下，或苻坚身死，内部动荡之机，才是吐蕃崛起的最佳路径。
论赞弄囊听着张雁的分析，眼中的疑虑渐渐散去，重新燃起了斗志：“先生高见！就依先生之策！”
然而，就在张雁稍稍松了口气，准备与论赞弄囊详细商讨“飞鹘军”的组建与作战细则时，一名亲信侍卫匆匆而入，在论赞弄囊耳边低语了几句。
论赞弄囊的脸色微微一变，挥手让侍卫退下，然后看向张雁，语气变得有些凝重：“先生，刚接到边境密报，秦军的‘绣衣’探子，活动似乎更加频繁了。我们设在边境的两个秘密榷场，近日都发现了可疑的生面孔，似乎在打听……您的消息。”
张雁的心猛地一沉。
苻坚的报复，来了！而且如此之快，如此精准！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打压，更有这无所不在的暗影杀手！“绣衣”的恶名，他早有耳闻，那是苻坚手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一把刀。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比这高原的寒风更加刺骨。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要面对战场上的明枪，更要时刻提防来自阴影中的暗箭。他在逻些的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死亡的陷阱。
他强自镇定，对论赞弄囊道：“多谢赞誉告知。看来，苻坚是铁了心要除掉老夫了。还请赞誉加强王宫及老夫居所守卫，所有饮食用度，需加倍小心。”
论赞弄囊郑重答应：“先生放心！您是我吐蕃的栋梁，我定保您周全！”
当论赞弄囊离开后，张雁独自坐在昏暗的炭火旁，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那风声仿佛夹杂着“绣衣”刺客无声的脚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柄从不离身的淬毒匕首。
“苻坚……‘绣衣’……” 他喃喃自语，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冷笑，“想取我张雁的性命？没那么容易！这高原，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但他紧握着匕首的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阴影中的猎杀，已然开始。他这只从蜀地逃出的“孤雁”，能否在这雪域高原上，躲过帝国最致命鹰犬的追捕？逻些城的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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