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刚敲过三遍,天边的鱼肚白还没泛开。
百官入朝。
昨夜那场酒宴的热乎劲儿早就散了个干净。
文左武右,泾渭分明。
叶凡站在武将队列的头一个。
他没穿那身晃眼的郡王蟒袍,而是套了件寻常的紫色圆领官服,腰带系得有些松。
他半眯着眼,身子微不可察地晃悠着,像是昨晚的酒劲儿还没过,又像是随时能在这金殿上睡过去。
李世民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眼袋有点肿,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一颗一颗地拨弄,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有本早奏。”
王德那尖细的嗓音刚在大殿房梁上转了一圈,一个人影就从文官队列里挪了出来。
萧瑀。
这老头今儿个像是特意收拾过,官帽戴得正,胡子梳得顺,手里捧着的象牙笏板举得比眉毛还高。
“陛下,老臣有本。”
萧瑀的声音有些哑,却像是崩紧了的弓弦。
“昨日宴上,老臣所奏建立‘羽林卫’之事,夜不能寐,思之再三,更觉刻不容缓。”
他这一开口,大殿里本来还算平稳的呼吸声,瞬间乱了几个拍子。
“如今五大军区,拥兵百万,分镇四方。此虽有拓土开疆之功,却也埋下外重内轻之祸。”
萧瑀没看旁人,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龙椅下的台阶。
“京师乃天下根本,若无强兵拱卫,一旦边陲有变,或是……有人心生异志,朝廷何以自处?”
他说完,扑通一声跪下,额头磕在金砖上,那动静听着都疼。
“臣附议!”
文官堆里,又走出一个穿红袍的中年人。
是宗室王爷,李元昌。
“萧公所言,乃是为了李家江山社稷。”
李元昌瞥了一眼对面那排像铁塔一样的武将,目光在叶凡身上停了一瞬,又迅速挪开。
“宗室子弟,血浓于水。由宗室统领羽林卫,既可拱卫京师,又可为陛下分忧。此乃万全之策。”
有了这两个带头的,后面呼啦啦跪倒一片。
全是言官和宗室。
“请陛下以此为念!”
“为江山计,请立羽林卫!”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直冲殿顶。
叶凡还是那个姿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花。
倒是他身后站着的程咬金,鼻孔里喷出的气把胡子都吹歪了。
“放屁!”
一声暴喝,像个炸雷,把那群文官的嗡嗡声给盖了过去。
程咬金大步跨出队列,两只脚把地砖跺得咚咚响。他也没行礼,直接指着萧瑀的后脑勺开骂。
“萧老头,你他娘的是不是早上出门没漱口?嘴这么臭?”
程咬金把袖子一撸,露出毛茸茸的手腕。
“什么叫外重内轻?什么叫心生异志?俺老程带着兵在外面喝风吃沙子的时候,你在哪?你在长安抱着小妾喝热汤!”
“如今路修通了,盐吃上了,日子好过了,你们这帮老东西就开始琢磨怎么摘桃子了?”
程咬金一口唾沫星子喷在李元昌的袍子上。
“还宗室统领?我看你是怕自家的那几个败家侄子没处领军饷,想弄个名字好听的衙门把他们塞进去吃空饷吧!”
李元昌气得脸皮发紫,指着程咬金的手都在抖:“程知节!此处是朝堂!你……你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
“体统个球!”
程咬金翻了个白眼。
“又要建十万羽林卫?钱呢?粮呢?”
“粗鄙!不可理喻!”
萧瑀从地上爬起来,气得胡子乱颤。
“这是国策!岂能用钱粮这种俗务来衡量?”
“俗务?”
一个温润却透着凉意的声音插了进来。
房玄龄手里拿着笏板,慢条斯理地从队列里走出来。
他没看萧瑀,而是对着李世民微微一揖。
“陛下,既然萧公提到了国策,那臣就跟萧公算算这笔俗账。”
房玄龄转过身,眼神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依萧公之意,羽林卫要选良家子,兵额十万。长安周边的折冲府,如今已被抽调得七七八八,若要再征十万精壮,关中农耕必受重创。没人种地,明年长安吃什么?”
“再者。”
杜如晦紧跟着站了出来,这两位配合了几十年,连喘气的节奏都是一样的。
“五大军区之所以能如臂使指,全赖元帅府统一调度。如今若是横插一个不归元帅府管辖的羽林卫,战时谁听谁的?若是令出多门,不用敌人来打,咱们自己先乱了阵脚。”
“这……”萧瑀噎了一下。
“还有。”
房玄龄往前逼了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宗室统兵,前朝的教训还不够吗?八王之乱,血流成河。萧公是想让陛下效仿晋武帝,还是觉得如今的宗室里,出了几个能比肩卫霍的将才?”
这句话太狠了。
直接把“造反”的帽子,反扣到了宗室头上。
李元昌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刚想反驳,却被杜如晦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房相言重了。”
萧瑀挺直了腰杆,那股子犟劲儿上来了。
“老臣绝无此意。老臣只是担心……”
他突然转身,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一直没吭声的叶凡。
“人心隔肚皮。武郡王如今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五大元帅,哪个不卖他的面子?若无制衡,这朝堂……还是李家的朝堂吗?”
大殿里瞬间死寂。
连呼吸声都没了。
这是把窗户纸给捅破了。
所有人的目光,像是钉子一样,全扎在了叶凡身上。
叶凡终于动了。
他抬起手。
萧瑀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以为他要动手。
结果叶凡只是伸出小指,在耳朵里掏了掏,然后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
“呼——”
轻飘飘的一声。
他没看萧瑀,也没看那些跪了一地的宗室。
李世民坐在上面,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昨晚那杯酒,叶凡喝得干脆。
今天这场戏,这小子也看得津津有味。
“够了。”
李世民开了口。声音不重,但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压。
刚才还像斗鸡一样的两拨人,瞬间都闭了嘴,垂手站好。
“吵了半个时辰,除了吐沫星子,朕什么也没看见。”
李世民把佛珠往手腕上一套,身子往后靠了靠,那是他准备发落人的姿势。
萧瑀心里一喜,以为皇上要动怒了。
程咬金心里一紧,手下意识地去摸腰带——今儿没带板斧。
李世民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
从萧瑀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滑过,又在程咬金的大肚子上停了停,最后,落在了那个还在研究大殿柱子上盘龙纹路的年轻人身上。
“武郡王。”
李世民喊了一声。
叶凡像是才回过神来,慢吞吞地拱了拱手。“臣在。”
“刚才他们吵得那么热闹,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李世民嘴角微微上扬,眼皮子极快地眨了一下。
那动作很轻,轻得只有正对着他的叶凡能看见。
像是一个暗号。
又像是一个等着看好戏的顽童。
“你有何看法?”李世民问道。
叶凡叹了口气。
他整理了一下袖口,从武将的队列里走了出来。
叶凡走到大殿正中,随意地站着。
他看了一眼旁边还跪在地上的李元昌,又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萧瑀。
然后,他笑了。
“看法?”
“臣觉得,萧大人说得对啊。”
叶凡挠了挠头,露出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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