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贞观十八年,五月。
西南的雨季刚起个头,还没到把人闷出霉味的时候。
昆明城门口那两棵老槐树,三年前还是半死不活的枯枝,如今叶子密得能遮住半个城门洞。
树底下铺着平整的青条石,再往外延伸,就是那条灰白色的长龙。
水泥路。
这路像是一道疤,硬生生嵌在红土高原上,三年风吹日晒,颜色沉了些,却显得更硬了。
太守府后院。
叶轻凰把最后一件虎皮褥子塞进箱笼,那是去年她在哀牢山猎的,上面的花纹顺溜得很。
“装不下了。”
王玄策坐在轮椅上,手里盘着两个铁核桃。
那是他自个儿磨的,说是练手劲,其实是想事儿的时候有个动静。
他那条腿好了大半,不用拐杖也能走两步,但走快了还是有些颠簸。
“装不下就扔了。”
叶轻凰拍了拍箱子盖,一屁股坐上去,拿脚后跟要把锁扣踹上。
“这可是正经的孟加拉虎,带回长安给轻眉那丫头做个垫子。”
“郡主,那是你亲妹妹,你拿死老虎吓唬她?”
王玄策摇了摇头,把目光转向正在擦刀的薛礼。
薛礼这三年老相了些。
鬓角多了几根白发,脸上的线条像是被这西南的风沙给磨砺过,更深,也更硬。
他手里那把横刀,刀鞘已经磨得发亮。
“文书都交接了吗?”薛礼没抬头,只盯着刀刃上的一点寒芒。
“交了。”
王玄策把铁核桃往怀里一揣。
“新来的太守是房相举荐的,是个明白人,来了三天,先去看了小学,又去看了盐仓,最后才来拜的印。”
“那就好。”
薛礼收刀入鞘。
咔哒一声。
清脆。
“只要盐还在,书还在,这西南就乱不了。”
郭开山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嗓门依旧是个破锣。
“大帅,车马都备好了。咱们这就走?”
他身上那套铠甲擦得锃亮,只是肚子比三年前圆了一圈。
这三年没仗打,天天盯着人修路、种地、养猪,郭开山硬是把自己从个杀才变成了个财主。
“走。”
薛礼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三年的院子。
墙角的青苔是他让人留下的,院子里的石榴树是他亲手栽的。
如今石榴花开得正艳,火红火红的,像血。
但也没人再觉得那是血了。
……
出了太守府,马蹄踩在水泥路上,声音特别脆。
街道两边全是铺面。
卖盐的,卖布的,还有卖长安运来的胭脂水粉的。
那些曾经只敢躲在山里、腰上围着兽皮的土司族人,现在穿着麻布短打,脚上蹬着千层底的布鞋,正在跟掌柜的讨价还价。
说的不是土语。
是带着点怪味儿的关中话。
“三文钱,不能再多了!这可是上好的菌子!”
“两文!爱卖不卖!”
“成交!”
叶轻凰骑在马上,听着这动静,嘴角咧了咧。
“这帮人,学坏学得真快。”
王玄策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
“这不是坏,这是日子。”
“以前他们只知道抢,现在知道换,这就是教化。”
队伍行得不快。
街上的百姓看见了神武军的旗号,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
没人跪。
以前薛礼刚进城那会儿,只要马蹄声一响,街上跪一地,头都不敢抬。
现在,他们只是站着,手里拿着东西,眼神里有些复杂。
有敬畏,有不舍,也有点松了口气的意思。
毕竟,这尊杀神终于要走了。
出了城门,上了直通大理的官道。
这条路是拿命填出来的。
路基底下埋着多少白骨,只有薛礼心里清楚。
日头升到了头顶,晒得人有些发昏。
前面就是十里长亭。
按规矩,新任太守该在那儿送行。
可亭子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薛礼皱了皱眉,勒住马缰。
“不对劲。”
郭开山手里的马鞭一紧,另一只手摸向了腰间的刀柄。
“那帮生瓜蛋子太守不懂规矩?还是……”
话音未落,前面的拐角处突然冒出一个人。
跑得气喘吁吁,官帽都歪到了后脑勺。
是莫桑。
这老头现在胖得像个球,一身官袍更是紧绷绷的,跑起来肚子上的肉直颤。
“大……大帅!留步!留步啊!”
莫桑冲到马前,噗通一声跪下,也顾不得地上的灰,直接抱住了薛礼的马腿。
“怎么?”
薛礼低头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
“有人反了?”
莫桑拼命摇头,脸上的肥肉乱甩。
“不……不是反了!是……是路堵了!”
“堵了?”
叶轻凰策马上前,手里提着那杆虎头戟。
“谁敢堵本郡主的路?活腻歪了?”
莫桑咽了口唾沫,指着后面的鹰嘴崖方向。
“全是人……全是人啊!大帅,您……您自己看吧。”
薛礼抬头。
鹰嘴崖那地方是一线天,两边是峭壁,中间一条路。
要是有人在那儿设伏,滚木礌石砸下来,神武军就是铁打的也得掉层皮。
“郭开山。”
薛礼喊了一声。
“在!”
“陌刀队上前,盾牌护住两翼。若有异动……”
薛礼的手指在刀柄上敲了两下。
“杀。”
“得令!”
队伍变换了阵型。
五百陌刀手在前,铁甲森森,杀气腾腾。
车队缓缓推进。
转过那个巨大的山脚。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就连薛礼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也僵了一下。
没有伏兵。
没有刀枪。
只有人。
黑压压的人。
从鹰嘴崖的这头,一直铺到了那头,连两边的山坡上都站满了人。
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他们没穿甲,也没拿武器。
手里捧着篮子,提着布袋,有的还抱着刚满月的娃娃。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峡谷的呜呜声。
薛礼的手,慢慢从刀柄上松开。
他看清了。
站在最前面的,是当年那个带着全族修路的黑水部工头。
那家伙现在是这一片的保长,脸上那道当初被铁铲削掉半个鼻子的疤还在,看着狰狞,但这会儿,他眼睛是红的。
“大帅……”
那保长往前走了一步。
噗通。
跪下了。
这一跪,像是推倒了第一张骨牌。
哗啦啦。
上万人。
不管是站在路上的,还是挂在山坡上的。
不管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全都跪下了。
膝盖磕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动静沉闷,听得人心颤。
没人说话。
他们只是把手里的篮子、布袋,高高举过头顶。
薛礼骑在马上,觉得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他杀过很多人。
京观堆起来的时候,他没眨眼。
把人填进桥墩子里的时候,他没手软。
可现在,面对这万千跪拜的百姓,他竟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这帮蛮子……”
郭开山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
“这是要干啥?”
那个保长膝行两步,把手里托着的一个布包举起来。
“大帅要走了。”
他的汉话很生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咱们没啥好东西。”
“这是各寨子的女人,熬了三个通宵,纳出来的鞋底。”
保长把布包打开。
里面是一双布鞋。
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细密,那是只有给自家男人出远门时才会用的心思。
“千层底。”
保长抬起头,那张丑陋的脸上全是泪。
“大帅回长安的路远,这鞋,扛造。”
薛礼翻身下马。
他走到保长面前,伸手接过那双鞋。
鞋很轻。
但在他手里,却重得像那杆方天画戟。
“起来。”
薛礼把鞋揣进怀里,伸手去扶那个保长。
保长不肯起。
“大帅,若是没有这条路,没有那些盐,咱们现在还在山沟里吃土。”
“咱们不懂啥大道理。”
“但咱们知道,谁把咱们当人看。”
保长转过头,冲着身后的人群喊了一嗓子土话。
人群骚动起来。
接着,那些篮子里的东西被一一亮了出来。
煮熟的鸡蛋。
风干的野猪肉。
自家酿的米酒。
还有一袋袋白得刺眼的精盐——那是他们平时舍不得吃,一点点攒下来的。
“收下吧。”
王玄策不知什么时候也下了车,拄着那根枣木拐杖走了过来。
他看着这漫山遍野的人。
“这是万民伞,也是万民心。”
“师父要是知道这场面,估计能多喝两壶酒。”
薛礼点了点头。
“收。”
他转过身,对着郭开山下令。
“不许白拿。按照市价,把钱给留……不。”
薛礼顿了一下。
他看着那些百姓热切的眼神。
谈钱,就把这份热乎气给谈凉了。
“把咱们车上的那些多余的铺盖、帐篷,还有没吃完的军粮,都留给他们。”
“是!”
郭开山嗓门洪亮,这一声答应得格外痛快。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童声。
“先生!”
“先生!”
声音不大,但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几百个孩子跑了出来。
大的十二三岁,小的才六七岁。
他们穿着整齐的青布儒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脚下也是干干净净的布鞋。
这是昆明城第一小学的学生。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小胖墩,手里抓着一卷书,跑得气喘吁吁。
他径直冲向叶轻凰。
“先生!你要走了吗?”
小胖墩仰着头,鼻尖上全是汗,眼睛瞪得圆圆的。
叶轻凰坐在马上,看着这群小崽子。
三年前,这帮孩子还是满地乱跑、随地撒尿的野猴子。
为了教他们认字,叶轻凰没少用戒尺打手心。
她那个“混世魔王”的名号,在长安是让人头疼,在这里,却是让这帮孩子既怕又爱。
“走了。”
叶轻凰把虎头戟挂在马鞍上,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弯腰给小胖墩擦了擦汗。
“回去好好读书。”
“先生不带我走吗?”
小胖墩拽着叶轻凰的马镫,死活不撒手。
“我也想去长安!我想去看看先生说的那个……那个万国来朝的地方!”
叶轻凰笑了。
她伸手在小胖墩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崩的一声。
“想去长安?”
“想!”
几百个孩子齐声大喊。
他们的眼睛里有光。
那是三年前这片土地上从未有过的光。
那是对山外面世界的渴望,也是一种生出来的野心。
“那就把书读好了。”
叶轻凰指了指脚下的路。
“路,给你们修通了。”
“只要你们有本事,这路就能一直通到金銮殿。”
“到时候,拿着考卷来长安找我。”
“谁要是考不上……”
叶轻凰眯起眼睛,做了个挥动戒尺的动作。
“把手心给我洗干净了等着。”
孩子们缩了缩脖子,但没人后退。
小胖墩松开了手。
他退后一步,整了整衣冠。
然后双手交叠,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唐学生礼。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恭送先生!”
几百个稚嫩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这个峡谷里回荡。
这一声“先生”,比那一声“大帅”还要重。
薛礼看着这一幕。
他忽然想起了叶凡信里的那句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土,不是靠刀占下来的。
是靠这帮孩子的书声,给念下来的。
“走吧。”
薛礼调转马头。
他不敢再看了。
再看,这心里的那股子刚硬气,就要被这一声声送别给化没了。
车队再次启程。
马蹄声碎。
身后的百姓没有散去。
他们依然跪在那里,一直等到那面“唐”字大旗消失在鹰嘴崖的拐角处。
莫桑站在路边,手里捏着那个被他盘得发亮的官印。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个还在抹眼泪的保长。
“哭个球。”
莫桑骂了一句,自己却也吸了吸鼻子。
“赶紧起来,带着人把路扫了。”
“把这些鸡蛋、肉都分了。”
“记住了。”
莫桑指着那条延伸进大山深处的水泥路。
“这路是通的。”
“只要路通着,大唐就在。”
……
车队行出十里。
山风把峡谷里的喧嚣都吹散了。
王玄策坐在车辕上,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看不见人了,但他好像还能听见那读书声。
“郡主。”
“干嘛?”
叶轻凰正拿着那个铁核桃往天上抛着玩。
“你说,十年后,这帮孩子真能考到长安去吗?”
“能。”
叶轻凰接住核桃,没再扔。
“我爹说过。”
“大唐最可怕的地方,不是陌刀,也不是红衣大炮。”
“是什么?”
“是给每个人一个往上爬的梯子。”
叶轻凰把核桃扔给王玄策。
“只要梯子还在,这天下,就没人舍得把这梯子给拆了。”
薛礼在前面听着。
他摸了摸怀里的那双布鞋。
鞋底还带着那个保长的体温。
他猛地一夹马腹。
“驾!”
黑马长嘶,四蹄发力,顺着这条灰白的大道,直奔北方。
长安。
他们回来了。
而身后的西南,已经不再是那个蛮荒之地。
它成了大唐身上,一块割不掉的肉。
融进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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