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少年最近知道，今天王家就要举家搬迁，离开小镇，去往北周上京城。
其实不只是王家如此，有一次苏阙听到崔甲说过：“小镇这边的人，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七大姓，走了四个，糯米街也差不了多少。”
春雷滚动，苏阙突然感觉似乎好久都没有出过太阳了。
幸好家里没有衣服晒在外面。
苏阙，柴怀瑾，慕容叶淑三人走在糯米街上，先是经过冰清街的时候，苏阙突发奇想，又从那位点心铺子的老板娘那边买了三包糕点，上次是买给王家的，现在吗，当然是个身后的两个朋友，还有自己。
老板娘的店契之前就是王家，不过现在吗，已经换成了苏阙。
老板娘一边装着糕点，一边开了个玩笑：“苏阙，突然从废石巷的穷苦人家转眼间变成了身怀还几张流水银钱的大财主，高不高兴？”
苏阙咧嘴一笑，没有丝毫犹豫，说道：“当然高兴，想不高兴都难。”
妇人咧嘴一笑，又专门在每袋子里面多加了几个芝麻馅的，随即递给苏阙。
苏阙大口吃着，很久没吃过了。
柴怀瑾在后面，小口吃着。
慕容叶淑则是重新包起来，暂时没有胃口，便没有吃。
等到三人走到王家府邸门前，已经收拾好东西，族人奴婢连了好长的队伍，缓缓离开，苏阙扫了一眼，三人走在旁边，各走各路。
等到到了王家门口，已经是人去楼空了，只有几位年老的仆役依旧待在这栋王家祖宅内清扫落雪。
苏阙先是敲了敲门，老管家看到了苏阙的到了，不由得有些畏惧，之前的事情，哪怕老管家没有参与，但是那种血淋淋的场面，依旧还在面前。
苏阙恭恭敬敬，放下手中的糕点，对着老管家躬身作揖，说道：“老先生，王老爷子在哪里？”
老管家赶紧同样行礼，指着书房的方向说道：“老爷子在书房习字，苏公子脚步轻些。”
苏阙微微一笑，勾起嘴角，轻声说了三个字：“知道了。”随即便转身去往书房。
柴怀瑾和慕容叶淑则是一言不发，跟在苏阙身后。
到了书房门口，苏阙径直走进去，柴怀瑾和慕容叶淑则是几乎同时，停下脚步，一个抱臂站在靠墙，站在一边，一个拉起裙摆，蹲在花丛中逗弄花朵。
只有苏阙，一步一步，轻手轻脚，坚定走入书房内。
刚刚拉开帘子，扑面而来的就是无数书籍精典遍布整个书房，苏阙先是将脚上的鞋子脱下来，随后脚步轻盈，一蹦一跳，专心避开铺在地面的书籍，如同行走山林，有些局促。
等到了里面，便看到一位身着白衫，其上有星星点点墨迹，蓬头垢面，满面风霜的老人坐在书籍中间，独自坐在书案前，书书写写。
老人十分专注，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苏阙走到近前，躬身行礼，说了声：“王先生好。”这才抬起头来，对着苏阙咧嘴一笑。
老人并没有站起身，而是招呼苏阙坐下，苏阙将旁边的书籍搬开，清扫出一片空地之后，便轻轻坐下，生怕将旁边的书籍弄皱了。
老人低头书写，嘴上的话语则是不停，说道：“苏阙，我读了一辈子书，今天的岁数，已经比儒家知天命的岁数还要大了，不过现在从头看这些书籍，反而觉得，我这一生的藏书，不及天下藏书的冰山一角，沧海一粟。”
苏阙轻声道：“王老爷子，你是我苏阙，见过的读书最多，学问最大的先生了，我感觉曾先生都不及你，真心话。”
王曦霖咧嘴一笑，抬头对着苏阙摆摆手，说道：“吾与曾先生之间，相差何止千万，这个岁数了，拍马不及喽。”
苏阙摇摇头道：“不会的，老爷子还有很长的日子呢。”
老人家没有说话，只是松开毛笔，随手从自己的头上抓了一把，便是丝丝白发脱落。
苏阙有些讶异，还记得当初苏阙守丧回来，第一次见老爷子，虽说年纪也大了，但还不至如此，身体强健，总归是有些精气神的。
但现在那股子精气神，苏阙看不到了，老人找不到了。
苏阙想了想，试探性问道：“老爷子，你这……”
“没什么大不了，那颗文运心肠破碎，一身修为化为乌有，现在与凡人无异，终归要经历生老病死，我昨日做梦，有阴府判官过来找我，举着阴阳册跟我说，我王曦霖，只剩十年可活，我觉得，够了。”豁达至极。
随即老人伸手端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苏阙倒了一杯，递给苏阙。
少年双手接过。
老人则是自饮自酌，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我今年九十有六，总归是老了，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家住江南，文坛荟萃之地。当时没有七国，没有割据，天下一家，名为北离，我十岁时，便能出口成章，四邻八乡称我为神童，我当时骄傲，自是不愿丢弃自己的那座文人做派，自认天下英杰，自己定是其中之一，文坛文运，自己定能独占一席。”
“不过来到这应天帝都后，才明白此地当真是群英荟萃，我……不过跳梁小丑，自负有身怀才华，壮志于胸，也不过浮梦一场。”
苏阙摇头说道：“王先生，为何如此说自己，之前我听曾先生说过，学识千万，书籍浩如烟海，做学问本就是要花功夫的，急不得。”
老人咧嘴一笑：“若我当年如你一般做此想，倒也好了，可惜自己给自己的枷锁太重，总想着一夜便可满腹经纶，坐拥朝堂，为天下谋福祉，但梦醒之时，四周何处不是滴水之声，破屋漏风，家徒四壁，偌大一个应天城，却无我王曦霖一地之安。”
“少年胸有抱负，总是好的，但不代表，你可以不择手段，出手夺取没有节制，可惜我不是这样的人，明知做的是错事，但最后仍旧有千般借口，万般理由，明知做了错事，但反而能够平步青云，声名响彻神州，有的时候，我都在想，做的这些事情，该不该做，是对是错。”
老人看着早已没有酒水的酒杯，定定沉思。
苏阙则是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很快老人丢掉酒杯，摇摇晃晃站起身，张开双臂，笑道：“老了，脑子果然没有年轻的时候好了，总还是想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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