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的出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野人沟冰冷绝望的基调上，发出“嗤啦”一声响，留下一个鲜明又突兀的印记。
激动过后，是更深的疲惫。陈渡靠在岩石上，闭着眼，胸口微弱地起伏，方才那一番情绪的大起大落，几乎耗尽了他刚刚积蓄起来的一点力气。泪水干涸在皱纹里，留下浅浅的盐渍。
孟婆婆拉着陈望的手，坐在火堆旁，老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一遍遍摩挲着陈望粗糙的手背，像是要确认这突如其来的血脉联系不是一场梦。“孩子……苦了你了……一个人，怎么找到这里的……”她的声音哽咽着。
陈望的眼圈也是红的，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回答道：“一路走，一路问。碰到逃难的就打听，有没有见过清江浦来的、姓陈的老人家……大多都说没见过，也有指错路的。后来在那个镇子上，遇到那位老船工，他说得比较肯定，说看身形和气度像，还带着个小姑娘，往野人沟方向去了……我这才……”
他的叙述合情合理，一个寻找亲人的年轻后生，所能做的，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阿青挨着父亲，偷偷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侄子”，眼神里既有好奇，也有一丝本能的疏离。细仔则远远站着，啃着指甲，看看陈望，又看看老鬼，小眼睛里闪着不明所以的光。
老鬼一直没说话，他蹲在火堆另一侧，默默地添着柴，目光时不时落在陈望身上，带着审视。他注意到陈望虽然衣衫破旧，风尘仆仆，但那件青布短褂的料子，似乎比沟里大多数人身上挂着的破烂要结实些；脚上的布鞋虽然沾满泥泞，但鞋底磨损的程度，也并不像经历了极度长途跋涉的样子。还有，这后生的手，虽然有劳作的茧子，但指甲缝却不算太脏……
这些细节很微小，但在老鬼这种常年刀头舔血、观察入微的人眼里，却像沙子里的金粒，格外显眼。
“望小子，”老鬼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絮叨的孟婆婆和陈望都停了下来，“你说你一路从北边找过来，路上……不太平吧？没碰上兵？没遇上土匪？”
陈望看向老鬼，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碰上了！怎么没碰上！好几回差点被拉壮丁，还有一次差点被溃兵抢了搭裢，幸亏我跑得快，钻了林子……”他描述着路上的惊险，语气生动，细节也颇具体。
老鬼听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这趟找来，身上……也没带点啥能应急的东西？这沟里，可是要啥没啥。”
陈望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拍了拍自己空瘪的搭裢：“鬼叔，不瞒您说，早就折腾光了。最后一点干粮，昨天就吃完了。就剩……”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递给孟婆婆，“……就剩这点冰糖，还是我之前在一个镇上帮人写了几天信，东家给的赏钱买的，一直没舍得吃，想着……万一找到爷爷，还能甜甜嘴。”
那是一小块晶莹剔透的冰糖，在这野人沟，简直是稀世珍宝。
孟婆婆接过冰糖，手抖得更厉害了，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她小心地掰下一小角，想要塞给陈渡。
陈渡微微摇了摇头，示意给阿青。
阿青看着那小块冰糖，咽了口口水，却先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陈望，没有立刻去接。
“拿着吧，阿青……姑姑。”陈望温和地笑了笑，把冰糖往她面前又递了递。
阿青这才小心地接过，没有立刻吃，而是紧紧攥在手心里。
这温情的一幕，冲淡了些许疑云。三娘看着，也露出些微笑容。连水虺和李老汉都觉得，这陈望，是个懂事孝顺的后生。
只有吴念清，站在人群外围，低着头，眼神闪烁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鬼没再追问，但他心里的那点疑虑，并未消散。他起身，对陈渡说：“老陈，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还能不能弄点柴火。”
他离开落脚处，却没有立刻去拾柴，而是绕了个圈子，走向沟中间。老葛果然还在那里，袖着手，像个泥塑的弥勒佛。
看到老鬼过来，老葛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压低声音：“怎么？家里来亲戚了？好事啊。”
老鬼盯着他：“你早就知道？”
老葛嘿嘿一笑，肥硕的脸颊抖了抖：“这沟里，多了只耗子我都知道。这后生，昨天就在沟外转悠了，打听人呢。我的人碰上了，问了几句，他说找清江浦姓陈的老人家，带着孙女。我一琢磨，八成是找你们的。”
“你的人？没为难他？”老鬼问。
“为难他干嘛？”老葛耸耸肩，“咱们是做生意的，讲究个和气生财。他要是能找到亲人，说不定还能多份换东西的门路呢。”他话里有话。
老鬼心里明了，老葛这是放任，甚至可能乐见其成。多一个看起来有牵挂、有软肋的人，对他来说，或许更好掌控。
“北边撤军的事，沟里好像有点动静了。”老鬼换了个话题。
老葛的小眼睛眯了起来，声音更低了：“是啊，都等着呢。不过，消息是消息，路是路。没我老葛点头，哪条路，也不好走。”他这话，带着明显的警告和掌控欲。
老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他心里的疑团更重了。陈望的出现，老葛的态度，北边撤军的消息……这几件事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
他拾了些柴火回去，陈渡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了些。陈望正坐在孟婆婆身边，低声跟她说着什么，孟婆婆不时点头，脸上带着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柔和。
阿青依旧攥着那块冰糖，时不时舔一下嘴唇，却始终没舍得吃。
老鬼把柴火放下，看着这一幕。温暖的亲情或许是真实的，但这野人沟的冰冷和算计，也从未远离。
陈望的到来，像一捧雪，暂时覆盖了沟里的污秽，但雪化了之后，底下露出的，会是什么？
夜色，再次缓缓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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