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比想象中深些，入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若非陈渡记得确切位置，极难发现。洞内不算宽敞，但足够容纳这十几口人避雨。空气里弥漫着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湿气和野兽栖息过的腥膻，地面还算干燥，铺着些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早已腐败的枯草。
人们挤挤挨挨地进来，像一群终于找到巢穴的困兽，几乎立刻就瘫坐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在洞壁间回荡。
外面的雨声被岩壁隔绝，变得沉闷而遥远。
老鬼最后一个进来，顺手将肩上的水虺扔在角落。水虺闷哼一声，背上的伤口撞在石壁上，疼得他蜷缩起来，牙关咬得咯咯响。
“点个火吧，驱驱寒气和湿气。”孟婆婆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她摸索着找到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坐下，将拐杖放在手边。
老哑巴默默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又出去寻了些略干的枯枝和松明，在洞口内侧背风处，熟练地升起一小堆火。橘黄色的火光亮起，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给冰冷潮湿的山洞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一张张疲惫、惊惶又麻木的脸。
阿青紧紧挨着陈渡坐下，小手依然抓着他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的头发湿透了，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微微哆嗦。陈渡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湿透、但相对厚实些的外衣，拧了拧水，披在阿青身上，又将她往火堆边挪了挪。
“烤烤火。”他说。
阿青顺从地靠近火堆，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感受着那一点点珍贵的暖意。
陈渡自己则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坐在稍远些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闭上了眼睛。腹部的旧伤和一路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他依旧保持着警觉，耳朵捕捉着洞内外的任何异常声响。
老鬼检查了一下水虺的伤口，皱了皱眉。火铳的擦伤不算致命，但失血加上雨水浸泡，已经开始红肿发烫，有溃烂的迹象。他拿出随身带着的、所剩无几的金疮药，粗鲁地撒在伤口上，又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下摆，给他重新包扎了一下。
水虺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却硬是没吭声，只是用那双带着狠戾和警惕的眼睛，打量着洞里的每一个人。
吴念清坐在离火堆不远不近的地方，抱着他的蓝布包袱，目光有些游离。他身上的青衫湿透，紧贴着身体，更显得他清瘦单薄。他时不时地看向洞外漆黑的雨夜，又看看沉默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陈渡身上，欲言又止。
“吴先生，”陈渡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你似乎，对‘青蚨信’有所了解？”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吴念清。
吴念清身体微微一僵，抱紧包袱的手指收紧了些。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试图保持镇定的腔调：“也只是……从一些野史杂闻中看到过只言片语。传闻前朝有一种密信传递之法，以青铜打造细管，内藏以特殊药水书写的绢帛，水火不侵，名为‘青蚨’。取其‘青蚨还钱’，往复循环，寓意信息必达之意。此法……多用于……”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多用于不便明言的机密之事。”
山洞里一片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机密之事……”老鬼咀嚼着这几个字，冷笑一声，看向角落里的水虺，“看来你们漕帮，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啊。”
水虺脸色难看，别过头去，不接话。
孟婆婆叹了口气：“管他什么信，现在跟咱们没关系。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想明天怎么办？吃的没剩多少，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她的话把众人拉回了残酷的现实。匆忙撤离，带出来的粮食本就不多，这一路消耗，更是所剩无几。几个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的焦虑，开始低声啜泣起来，被他们的母亲或祖母紧紧搂在怀里，用手捂住嘴巴。
压抑的绝望，如同洞外厚重的夜色，一点点弥漫开来。
陈渡睁开了眼睛。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他看了看蜷缩在火堆旁、冷得微微发抖的阿青，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人们。
“天亮后，雨要是小了，老鬼跟我出去一趟。”他平静地说，“找找看有没有能果腹的东西。这山里，总有活路。”
老鬼点了点头：“成。”
“我也去。”老哑巴嘶哑地开口。
陈渡看了他一眼，没反对。
“那……那我呢？”石头拄着树枝，挣扎着想站起来，脸上带着急切，“我的腿好多了，我也能帮忙！”
“你老实待着！”孟婆婆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语气严厉，“别再把你那条腿折腾废了！”
石头悻悻地坐了回去，不甘地捶了一下自己的伤腿。
吴念清犹豫了一下，轻声对陈渡道：“陈……陈爷，在下虽不擅狩猎，但也认得些野菜野果，或许……能帮上忙。”
陈渡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可以。”
分配完明日的事情，山洞里再次陷入沉默。疲惫如同沉重的棉被，压得人睁不开眼。人们互相依偎着，靠着冰冷的石壁，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陆续睡去。只是那睡梦中，眉头也依旧紧锁着。
阿青靠在陈渡身边，终于支撑不住，小脑袋一点一点，沉沉睡去。陈渡将她身上那件半干的外衣又裹紧了些，自己则依旧保持着清醒的坐姿，像一尊守护着洞穴的石像。
水虺在角落里辗转反侧，背上的疼痛和内心的恐惧让他无法安眠。他时不时地偷眼看陈渡，眼神复杂。
吴念清也没有睡，他抱着包袱，靠在石壁上，望着洞口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慌，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甚至……决绝。
夜深了。
洞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但风刮过山林的声音却更加清晰，如同呜咽。
陈渡听着风声，目光掠过洞内一张张熟睡或假寐的脸，最后落在跳跃的火苗上。
“青蚨信”……漕帮……缉私营……还有这个来历不明的吴先生。
这几股原本毫不相干的势力，因为这场雨，因为这座山，诡异地纠缠在了一起。
而他和他想要守护的这些人，也被卷入了这漩涡的中心。
前路，如同这洞外的黑夜，一片迷茫。
只有怀里女儿平稳的呼吸声，和眼前这堆微弱的篝火，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
他伸出手，小心地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
火苗窜动了一下，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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