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四送来的那袋米，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窝棚里连续几天都飘着久违的米饭香气，虽然依旧是掺着麸皮的糙米，煮出来的粥也稀薄，但对于在饥饿边缘挣扎了太久的陈家三口来说，已是无上的美味。热粥下肚，仿佛给冰冷僵硬的四肢注入了些许暖意和力气。
陈渡背上的伤口，在阿青持续用金疮药敷贴和稍微有了点油水（来自刘老四附赠的一小块猪油）的饮食调养下，终于有了明显的好转。溃烂的范围缩小了，红肿消退，边缘开始长出粉嫩的新肉。虽然离痊愈还差得远，剧烈的动作依旧会牵扯出钻心的疼痛，但他至少能自己坐起来，慢慢活动一下僵硬的肢体，甚至能在阿青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走到窝棚外，坐在土丘上，晒一晒那透过芦苇缝隙漏下来的、稀薄的阳光。
这微不足道的“好转”，对于这个濒临绝境的家来说，却像是阴霾天空中裂开的一道细缝，透进了令人心悸的光亮。
陈渡坐在土丘上，眯着眼，望着眼前这片无边无际、既是庇护所也是囚笼的苇荡。风吹过，芦苇起伏如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絮语。他的心情复杂难言。逃出生天的庆幸，对老张下落的担忧，对秀姑病情的焦灼，对前路茫茫的恐惧，以及对女儿阿青那份超出年龄的坚韧和胆识既欣慰又心疼的情绪，全都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他伸出手，摸了摸后背伤口结痂的地方，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经历的磨难。活着，真难。可看着窝棚里正在给秀姑喂药的阿青，那瘦小却挺直的背影，他又觉得，只要还活着，就总得挣扎着往下走。
阿青确实长大了。不仅仅是身体似乎抽条了一点，更是眼神里的东西变了。少了些孩童的懵懂和怯懦，多了种被苦难淬炼过的沉静和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她喂药的动作更加熟练，清洗伤口时手也更稳。喂完药，她并不立刻离开，而是会坐在母亲身边，仔细观察她的面色、呼吸，甚至用手指轻轻搭在母亲枯瘦的手腕上，学着周大夫的样子，屏息凝神地去感受那几乎微不可察的脉搏跳动。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读懂母亲的病情，试图从那本《汤头歌诀》和阿贵零星的指点中，找到一丝能够抓住的规律。
“娘今天脉搏好像……比昨天有力了一点点？”她不太确定地抬起头，看向坐在门口的陈渡。
陈渡望着女儿那双清澈却带着探究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涩。他不懂医，无法给出答案，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阿青并不气馁，又低下头，拿出那本已经被翻得更加破旧的歌诀，找到关于“脉象”的章节，对着昏暗的光线，努力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字迹和晦涩的描述。
“浮脉轻取即得，主表证……”她低声念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些文字背后的含义。
陈渡看着女儿专注的侧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不是秀姑，而是……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医者”的影子。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震，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这条路，太艰难了，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丫头来说，几乎是痴人说梦。
日子在苇荡里依旧缓慢而艰难地流淌。刘老四送来的米很快见底，阿青又开始为食物发愁。她尝试着用老张留下的破网去更远些的水域碰运气，但收获依旧少得可怜。陈渡的伤让他无法从事任何重活，只能看着女儿辛苦，心中的无力感与日俱增。
这天傍晚，阿青空手而归，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沮丧。陈渡看着她被芦苇划出细碎伤口的手背和更加消瘦的脸颊，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说道：“阿青，等爹的伤再好些……我们得离开这里。”
阿青正在灶前生火的手一顿，抬起头：“离开？去哪儿？”
“往南。”陈渡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里不是长久之计。你娘的病需要更好的医治，我们……也需要找个能落脚的地方。”
南边。这个词再次被提起，带着一种未知的希望和更大的风险。阿青知道爹说的是实话，苇荡只能暂时藏身，无法解决根本问题。可是，怎么走？爹的伤还没好利索，娘几乎无法行动，外面到处都是关卡和搜捕……
“怎么走？”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陈渡的目光投向窝棚角落那条破旧的小船，眼神深邃：“走水路。老张指点过的那条岔河，或许还能用。”
阿青的心猛地一紧。那条路！那条送走李栓子、也差点让他们全军覆没的路！
“可是爹，那条路……”
“我知道危险。”陈渡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但留在这里，是等死。闯一闯，或许还有活路。”他顿了顿，看着女儿，“我们需要准备。食物，水，还有……弄清楚外面的情况。”
弄清楚外面的情况。阿青立刻明白了爹的意思。他们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知道南边的路是否还通，关卡设在哪里，保安团的搜捕力度如何。而能提供这些信息的，目前看来，只有一个人——刘老四。
她看着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这次，她无法再独自冒险了。爹的伤不允许他长途跋涉，而打听消息，需要接触外人，风险更大。
“爹，你的伤……”
“不碍事。”陈渡动了动肩膀，虽然依旧牵扯着疼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些事，不能再让你一个人扛了。”
一股暖流混着酸楚涌上阿青的心头。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陈渡开始更加努力地活动身体，忍着疼痛，练习摇橹，甚至在阿青的搀扶下，试着在小船附近的水域短距离划行。每一次动作都让他额头冒汗，脸色发白，但他没有停下。阿青则忙着储备尽可能多的食物——她将捞到的小鱼小虾晒成鱼干，收集所有能找到的、可以食用的水草和芦苇根。
出逃的计划，像一颗悄然埋下的种子，在这片绝望的苇荡里，开始悄然生根发芽。希望与恐惧交织，前路未知，但他们都知道，原地停留，只有死路一条。
微光虽弱，却足以照亮前行者脚下的方寸之地，以及那颗在绝境中，依旧不肯放弃的、挣扎求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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