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黑暗中行了很久，摇橹声单调重复，像是催眠。两岸是望不穿的墨色，只有船头破开的水面，泛着一点点磷光般的微澜。那些幽绿的河灯早已被甩在身后，消失在蜿蜒的河道拐弯处。
陈渡抱着阿青，最初的警惕被漫长的沉寂和身体的疲惫渐渐磨钝。他靠着冰冷的船帮，眼皮沉重。阿青在他怀里，呼吸依旧微弱，但还算平稳，高烧似乎退下去一点，也许是那老妪清水的作用，也许是挤掉脓血的缘故。
就在他几乎要睡着时，船身轻轻一震，靠岸了。
摇橹的汉子放下橹，依旧沉默，只用手示意他们下船。
陈渡背起阿青，踏上岸。脚下是松软的泥沙。天边已经透出极淡的青色，黎明将至。借着这微光，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里不是普通的河岸。而是一片巨大的、近乎停滞的河湾，水面上密密麻麻，漂浮着数十座……房子？
不，不是普通的房子。是一座座用粗大竹筏作为基底，在上面搭建起来的简陋屋舍。竹筏用粗绳系在打入水底的木桩上，随着缓慢的水流轻轻晃荡。屋子多是木结构，覆着厚厚的茅草或树皮，显得低矮而陈旧。许多屋子的外墙上，也挂着那种白色的、在夜里会发出绿光的纸灯笼，此刻熄着，在晨风中轻轻摇摆。
一条条窄小的木板桥，将这些漂浮的屋舍连接起来，也连接着他们此刻站立的河岸。整个村落，就像一片生长在水上的、沉默的森林。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腐烂的水草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香火熄灭后的灰烬气味。
摇橹的汉子不再管他们，自顾自地将小船系好，踏上一座吱呀作响的木板桥，身影很快消失在密集的筏屋之间。
陈渡站在原地，有些茫然。他被带到了一个水上的村落，一个由筏屋组成的、与世隔绝的地方。
“外乡人。”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陈渡猛地回头。一个穿着深灰色麻衣、头发稀疏花白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老者很瘦，脸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像是能看透人心。他手里也拄着一根木棍，但和之前村里那老人的棍子不同，这根棍子的顶端，镶嵌着一块圆润的、颜色暗沉的河石。
“跟我来。”老者说完，转身走上一条木板桥。
陈渡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木板桥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脚下的河水黝黑，深不见底。
老者带着他在迷宫般的筏屋和木板桥间穿行。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早起的村民，也都是穿着深色麻衣，面容枯槁，眼神平静得近乎麻木，看到他们，只是漠然地看一眼，便继续自己手中的活计，或是修补渔网，或是晾晒某种水草。
最终，老者在一座位于河湾稍偏僻位置的筏屋前停下。这座筏屋看起来比其他的更旧些，屋角的茅草有些塌陷，但还算完整。
“这里没人住，你们暂时歇脚。”老者推开虚掩的木门，里面空间狭小，只有一张铺着干芦苇的矮榻，一个低矮的木几，角落里堆着些干净的干草。空气中没有霉味，反而有股淡淡的草药香。
陈渡将阿青小心地放在矮榻上。
老者走到榻边，枯瘦的手指搭在阿青完好的那只手腕上，闭目凝神了片刻。又看了看她肩膀上包扎的伤口。
“处理得糙，但命硬，死不了。”老者睁开眼，语气平淡，“邪热退了，接下来是养伤。”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陈渡，“每天一次，混水喂她。伤口别沾水。”
陈渡接过纸包，里面是些褐色的粉末。“多谢老丈救命之恩。”他躬身行礼。
老者摆摆手，“是河神引你们来的，不是我。”他顿了顿，看着陈渡，“这里叫‘回水湾’，住的都是侍奉河神，打理身后事的人。你们既然来了，守这里的规矩。”
“什么规矩？”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老者目光扫过陈渡的脸，最后落在他怀里微微凸起的油布包位置，眼神似乎深邃了一些，“晚上别出门，听到任何声音，都当没听见。”
说完，他不再多言，拄着那根嵌着河石的木棍，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在木板上远去，最终消失。
陈渡站在筏屋门口，看着外面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和那片在晨雾中静静漂浮的筏屋群落。河水缓慢流淌，带动着整个村落轻轻起伏，像一个沉睡的巨兽的呼吸。
侍奉河神，打理身后事……这里，恐怕就是进行河葬的核心之地。
他关上门，回到矮榻边。给阿青喂了药粉和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确实平稳了许多，甚至偶尔会无意识地吞咽。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从被追杀，到山洞尸骸，到诡异村庄，再到这水上筏屋，短短几天，像是过了几年。
他拿出怀里的油布包，展开。地图，记录，骷髅头标记……西口集。原本清晰的目标，此刻被这神秘的河葬之地打断。
四海帮，河葬，黑风寨的覆灭，王管事……这些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想起老者最后看他油布包那一眼。那老者，知道些什么？
还有阿青。她似乎对这里，或者说对河葬，有着某种不寻常的反应。之前在破庙，她听到相关话题时就有些异样。
他收好油布包，决定既来之，则安之。至少眼下，阿青的命保住了。他需要在这里休整，弄清楚这个“回水湾”的秘密，以及它和自己前路的关联。
他走到窗边（那只是一个开在墙上的小洞，糊着半透明的鱼鳔），看向外面。
晨光中，几个村民划着小船，开始在河湾里撒网。他们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一切都显得平静而诡异。
陈渡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必然藏着汹涌的暗流。
而他，已经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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