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柔端正身姿，恭谨应道：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她们尚在车中细语，却不知薛北棠的马车早已将她们远远甩在身后。苏战父子策马行于车旁，所过之处，百姓们纷纷投来崇敬的目光。苏大将军的威名在民间早已如雷贯耳。
车厢内，薛北棠始终含笑注视着苏蓁。饶是苏蓁素来沉静，也被这般端详看得有些无奈。
咱们蓁儿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薛北棠满眼欣慰，不过一年光景，竟已这般亭亭玉立。放眼整个汴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气度的姑娘。她说话向来带着武将之家的爽利，这话若教外人听见只怕要惹来非议。但在父母眼中，子女总是最好的。况且薛北棠性情刚烈，见女儿如今这般沉静雍容，更是对这份自己不曾拥有的气质珍爱有加。
苏蓁浅淡一笑。这世上会为她这个感到骄傲的，终究只有至亲之人。
昨夜与你父亲商议过了，薛北棠话锋一转，你先前提议让他在汴京中多留半年的主意甚好。这些年我们常驻边关，是该好好陪陪你。今日面圣时，你父亲会向陛下请奏。
苏蓁闻言眸光微动。她虽料到父亲终会应下此事，却不想决断来得如此之快。薛北棠已温柔地揽住她肩头，含笑道：“这半年正好，让娘亲眼看着娇娇出落得越发耀眼。”这位曾在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女将，此刻眼中满是舐犊情深，若让昔日对手见得这般模样，定要惊愕不已。
“蓁儿谢谢娘。”苏蓁轻轻倚在薛北棠肩侧，声音柔和。
今日这场庆功宴，表面是庆功，实则暗藏杀机。权谋场上对弈的双方都已布好棋局，只待对手落入陷阱。
于她而言，此行更有着特殊的意义——那座禁锢了她前世、埋葬了她至亲的宫阙，终于要再度踏足。孝文帝、萧氏皇族，还有深宫里的故人们，此番重逢，胜负犹未可知。她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明澈的眼眸深处暗潮涌动，似有风暴在酝酿。
琉璃碧瓦，朱漆雕栏，金龙盘柱，彩凤绕梁。这宫阙金碧辉煌得刺眼，却也冰冷得令人心寒。光鲜表象之下，正如繁花下的沃土，不知掩埋了多少枯骨。宫墙越是华美，其中暗流就越是凶险。
御花园中，两个年轻宫人正在打理花木。这类枯燥差事向来由新人承担。那小宫女望着前殿方向叹道：今日宴席来了不少贵人，若不是犯错被贬，此刻我本该在前殿伺候。听说回庆功宴上的赏银，都够用一年之久呢。
“庆宫宴……”小太监眼中泛起憧憬，“赏钱如此丰厚？”
“恩。”宫女轻嗤一声，“这可是陛下特为苏大将军设的群臣夜宴，满朝显贵云集，出手自然阔绰。你若在宫中多待几年，或许也能见识到。那些贵人随手赏的银锭，都够咱们攒上整年。”
“银锭？”小太监倒抽一口气，“这位将军好大的颜面，竟能让陛下专设夜宴。想必是风头无两。”
“风光顶什么用。”宫女语带讥诮，“家中养着那般不成器的女儿，没把脸面丢尽已是万幸，还谈什么风头。”
“苏将军家的千金？”小太监好奇地追问。
“这你就不清楚了。”宫女压低声音，“苏将军英明神武，夫人也是女中豪杰，偏生这位小姐却是出了名的不成器。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整日穿金戴银，俗不可耐。去年宫宴我当值时亲眼瞧见，她连宫规礼仪都不懂，竟在玉阶上绊倒，惹得满堂哄笑。那些贵女命妇们，最爱的就是看她出丑。纵有苏家庇护，这位小姐在汴京城贵女圈里终究是抬不起头来。”
“竟是这样……”小太监摇头叹息，“实在辜负了将门威名。”
“何偿不是呢，”宫女说得愈发兴起，“这位小姐堪称苏家唯一的污点。她两位堂姐皆是才貌双全，偏她这般不成器，苏将军的颜面都要被她丢尽了。前些时日还闹出痴缠南王殿下的笑话，满朝文武无人不晓。”
“实在有失体统。”小太监闻言也皱起眉头。
这宫女终日困守深宫，不似那些官家女眷能自由出入，消息自然闭塞。故而苏蓁近日在院考场上扭转风评之事，她竟是全然不知。
正窃语时，忽见回廊转角转出几道身影，二人慌忙噤声垂首。只听一道细锐嗓音响起：新进宫的？
回掌公公，正是新调来的。掌事太监连忙应道。
小太监悄悄抬眼，见来者三人，为首者身着总管服制，身后随着两名二等太监。那位掌公公眼风扫过二人，最终定格在小太监面上：唤作什么？
奴才小禄子。小太监恭敬欠身。
就选他罢。掌公公对身后吩咐，前殿宴上缺个奉玉液的，瞧着还算机灵，应当不会冲撞贵人，让他去补上。
“遵命。”
小禄子心里又惊又喜，暗自盘算着：这样一来，不就能像方才宫女说的那样，拿到不少赏银了？要是能被哪位主子看中，往后说不定真能有出头之日。
在这深宫高墙里，谁不是绞尽脑汁想往上走？即便只是最底层的奴才，也揣着一朝得势、改变命运的念想。
前厅内早已聚了不少女眷。除却些与宫中嫔妃有亲的夫人小姐被请入内殿叙话，余下的皆在此处寒暄。
怎还不见苏将军夫妇？一位夫人摇着团扇轻笑，今日他们可是主角，莫不是要刻意压轴出场？
许是苏夫人舍不得让千金见人，特意藏着呢。圆脸夫人接话，语带戏谑。
苏战战功赫赫却从不纳妾，待薛北棠一心一意，在座这些终日周旋于姬妾间的贵妇们，哪个不暗生妒意？女眷们最善比较，见薛北棠夫妻和睦、子嗣成才，只觉刺眼得很，巴不得她也有不如意处。于是苏蓁便成了她们唯一能用以攻讦的软肋——这个愚钝粗鄙、年年宫宴必出丑的苏家千金，此刻竟成了贵妇们最期待的戏码。仿佛见证苏战夫妇因这个女儿蒙羞，便能慰藉她们心中的不平之气。
“不知今年苏四姑娘又该是怎样出场呢，”林新悦唇边噙着讥诮，“去罗那身缀满金叶的衣裳可谓‘光彩照人’，配上满头金钗更是‘贵不可言’。今年莫不是要改镶银箔了？”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附和的轻笑，讥讽之语此起彼伏。
正当此时，一道清亮嗓音破空而来：“诸位且慎言，如今苏四小姐尽得苏将军真传。当日院考场上连温家公子都败在她箭下，若惹她不快，改日要与诸位切磋步射可如何是好？”话音方落，满座霎时寂静。在场不少女眷曾亲眼目睹院考场情形，这话令她们不由胆寒——温南尚且不放在眼里，若真触怒了她，那离弦之箭岂是儿戏？
说话之人正是杨静仪。话音刚落便遭杨夫人以目警示。这般得罪满堂贵妇实非明智之举。杨静仪却浑不在意地蹙了蹙鼻尖——她最厌这等背后嚼舌的行径，这些人在苏战面前毕恭毕敬，转身却对其女极尽嘲讽，实在令人不齿。
未待这阵尴尬消散，门外忽传太监通禀：“威武大将军到——”
满堂目光齐向殿门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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