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夜枭怪叫着窜向夜空,周淮安抬头看去,林隙间的高天上流云湍急,缺月时隐时现。
钻出林地,能望见西边杨舍守御城的黝黑轮廓,恍若枕江巨兽。
他径直摸去村中最大那座庄院,白天他扮做货郎,探查过这个江边村落,地形早已熟悉。
在钱家庄院四周转了一圈,找个隐蔽处,从包裹里取出挠索,攀上墙头观察。
庄院前后三进,占地颇广,灯火点点,隐约还有人活动。
他收起挠绳,溜着墙头跳到二进一个跨院。
夏夜人们贪凉,门窗未闭,仅用竹帘、纱帘遮挡,给了他极大方便。
抽刀就近潜入一间房屋,床上的人呼噜连天,睡得正香。
周淮安没有迟疑,把刀背放到那人脖颈,伸手捂住他嘴。
梦中人被惊醒,很快认清形势,哆嗦着交代客人住处。
周淮安三下五除二,把这人捆绑结实堵上嘴,出来拉开院门木栓,闪身出去。
顺着过道七拐八拐,来到东边,溜着墙壁慢慢靠近小院。
门缝里透出灯光,院中尚有动静。
周淮安趴门缝看过去,瞬间血灌瞳仁,脑中一片空白,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叫催促: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十年前全家遭难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亲人们的尸体,好像就在眼前。
周淮安猛咬舌尖,闪身靠在墙上,双目蕴泪,努力压抑撕心裂肺的悲恸。
邵昉正在院中打熬气力,一条棍棒被他使得翻花叠浪、呼呼生风。
发现十年前的漏网之鱼,他当即与江恩鹤斩断联系,来到杨舍小钱家暂住。
干他这行,生意不重要,安危是首务,不管对方是否认出故人,他不打算放对方离开。
江湖险恶,世事难料,他这些年深有体会,尤其十多年前的教训,刻骨铭心,岂敢大意。
那一票即将大功告成时候,突然冒出一个提灯走夜路的杀神,他钻树洞才躲过一劫。
小钱打听得很清楚,周家遗孤带领的一群标客,是大容山打剑炉宋槐弟子,为江恩鹤所雇。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十年前那个从天而降的人,竟然是荆楚神剑宋槐。
不过宋槐当年叫宋忠,也不是神剑称号。
连珠箭宋忠在川藏道吃标客饭数十年,别人只知宋忠神射,他却见过那把双手剑的凶残。
当年捡条命,他再也不去西南做生意,眼下即便知道宋槐是仇人宋忠,他也不敢去寻仇。
但是冤家路窄,周家遗孤撞在他手里,若是放这小子回去,只会徒生变数!
邵昉舞个旋风扫落叶势收棍,精赤的上身汗珠滚滚。
“二当家好枪棒!尊荣哥的麒麟棍比你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侯龙韬拍着马屁,殷勤递上湿棉巾。
“你跟着大哥我管不着,来这边嘴巴得给我看牢。”
邵昉接过手巾,把棍子递过去。
“是是是,二、二哥教训的是。”
侯龙韬陪笑接过两头包铁的棍子,转身就怨恨拉长了驴脸,抖棍摆个旗鼓,硬梆梆的木棍没有丝毫弹性,真特么操蛋!
“二哥,你这硬木棍不如北边的白蜡杆好使,若是越硬越好,弄条铁棍岂不是更妙?”
他把棍子靠墙上,过来桌旁坐下,执壶倒了两杯茶。
“二哥,这生意咱真不做了?我回去没法给大当、大哥交代啊。”
邵昉吹了吹茶水,嫌烫放下杯子,叹气道:
“只管回去复命,我原本指望小川把皂方弄到手,结果你也见到,小川既然上船,铁定被灭口,这个李监生玩得太绝了,真是好手段。”
“二哥,江恩鹤肯定分润不少,小娘养的,咱就拿他下手,恁多银子,我老眼红了。”
侯龙韬咽着口水抓挠胳肢窝,手指头又凑去鼻端闻闻。
“巡江营盘查恁严,走水路很可能是障眼法,银子当夜就会转移一空,眼红有屁用!”
邵昉咬牙切齿,案子的事小钱去打听过,官府肯定要去丹阳,他急火火让下人赶回去报信,好在家中有老兄弟照看,他不怎么担心。
“估计官府还会来小钱这里查探,鸡叫头遍咱就走,特么的江恩鹤敢泼老子脏水,这个账早晚要给他算!”
侯龙韬无话可说,喝口茶也被烫,吐着茶水骂娘。
“二哥,走前去张家庄劫个皂匠总行吧,空手回去,我没法给大哥交代呀,皂方和摇钱树有啥区别,过了这个村,哪还有这个店?”
邵昉被他的愚蠢气笑了,骂道:
“你脑袋被驴踢了不成?他爹是官,你是什么人?这是正经生意,不是无本买卖!
就算弄来皂方,你敢做生意?凡事动动脑子,不要老想着干一票大的就收山。
回去告诉大哥,金盆洗手我不反对,让他去临清瞧一瞧,胰子生意不是只有一家。”
三更半夜,院中二人的言谈,周淮安听得一清二楚,意外得知雇主竟然是行骗者。
不过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事了,心心念念都是手刃仇敌,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又过了盏茶工夫,那二人终于回房休息。
周淮安躲在角落里静候,大概是后半夜丑时,再也按耐不住,翻墙入院。
他慢慢掀开竹帘进房,静立片刻,来到里间门口,仇人就在眼前,手却不争气的颤抖起来。
周淮安仿佛蹚过时间的长河,一步一步,来到仇人的身前,缓缓举起长刀。
耳边又响起亲人的惨叫,娘亲在催促他快跑,亲人一具具的尸首就在他面前,任他怎样呼喊推搡,他们再也不会醒来。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周淮安摇摇头,不能这样,不能便宜这个恶贼!
他颤抖着双手,把刀尖戳在邵昉胸口,要让这畜生看着自己的黑心烂肝被扯出胸膛!
邵昉感到胸口刺疼,睁开眼瞬间清醒,他是江湖老鸟,见惯了大风大浪,顷刻就镇静下来。
“十来年了吧,你竟然记得我,令尊令堂不是我杀的,而且我金盆洗手多年······”
“嗬!”
周淮安嗓中悲鸣。
“你化成灰我都认得,死到临头还狡辩,我今天······”
邵昉朝周淮安身后说道:
“小韬!此事与你无关······”
说话间,他骤然缩身,一脚扫在周淮安腰间,手撑床铺发力,纵身扑了过去。
周淮安一个趔趄撞向柜子,挥刀护住身前。
邵昉侧身躲过,赤脚站在房门口喘气怪笑。
“你还是太嫩了,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
话落夺门而出。
“二当家没事吧?”
被惊醒的侯龙韬已经持刀拿棍站在当院,积年老贼,这点警觉和速度他还是有的。
见房中奔出的是邵昉,挥手抛出棍子。
邵昉接棍在手,胆气大壮,笑道:
“来个老相好,闪开让他出来,我称称他几斤几两。”
“唰!”的一声,堂屋竹帘掉落在地,周淮安双手握刀窜出,直扑邵昉。
二人在月地里你来我往,杀作一团,院外很快有人跑来敲门。
侯龙韬听到钱小武声音,欢喜大叫:
“来个毛贼,你们守外面就行!”
邵昉没有大意轻敌,试探几个来回,对方竟然不落下风。
那把双手刀通体一根长条,状若唐刀,比普通刀剑更长,是他棍棒的一半长度。
对方的招数不但有剑法的刁钻毒辣,兼具刀法的凶狠势大,确是宋老鬼传人无疑。
意识到对方难缠,邵昉反而凶性大发。
他认为先前的斩草除根计划是对的,此子一心报仇,若是再练几年,不啻养虎为患。
浮思杂念纷纭,不过是转瞬之间,他当即转换战术,发挥自身长兵优势,蓄势远击。
“叮叮咣咣!”
二人兵器连番交集,周淮安震得双臂发麻,虎口欲裂。
那根棍子根本不是硬木棍,而是复合材料打制,绝非普通膂力和刀剑能够斩断。
眼见兵器再次相交,周淮安撤了蛮力,行险用招,抢进转腕,刀刃顺着棍杆横削敌手。
邵昉冷笑一声,撤步拨草寻蛇,周淮安招式再次落空,二人重新拉开距离。
院外火把烛天,动静渐大,周淮安心神难免受到影响,明白今晚凶多吉少。
仇人就在眼前,身后已无退路,只有拼命!
随着一声怒吼暴起,守在院门口的侯龙韬眼前一花,出现了两道来回翻腾的人影。
双手刀黯淡无光,包铁棍更无颜色,二人战成一团,再无停手。
噼里啪啦的兵器交击声密如连珠,间深里一声闷哼,高下立判。
周淮安翻滚在地,随即拄刀站起,脚步踉跄一下,双手持刀护在身前,剧烈的喘息。
邵昉勾头看看,还好,身上无恙。
“二哥,叫人进来群殴吧?”
侯龙韬见邵昉一时间拿不下敌人,有些心慌。
邵昉毫不理会,这小子不过仗着招式刁钻罢了,没啥火候,甩甩脸上汗水,呼吸粗重道:
“还有多少本事,使出来!”
周淮安一言不发,深吸气,持刀再战。
二人交错两次,周淮安的身法变慢许多,一个躲避不及被棍头戳中,倒跌在地。
邵昉也不追击,站在原地呵呵哂笑。
小武就在外面,对方没有逃跑的余地,想到睡梦中差点被杀的感觉,他心有余悸。
死的滋味太可怕,最好让对方也体会一下!
周淮安手臂颤抖,杵刀缓缓站起来,死死地盯着仇人,大叫一声,挥刀疾斩。
这次他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住,被棍子扫中小腿,爬起来已经站立不住,只能用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想要积蓄再搏之力。
“阳关大道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当年我兄弟几十人的命,又该找谁来偿?!”
邵昉一身煞气,缓缓逼近,突然垫步挥棍。
周淮不退反进,翻滚近身,自下而上,含恨撩刀。
找死!邵昉怀中棍尾突然调转,包铁棍头迎着周淮安胸口击去,就像对方自己撞上来一般。
倒转乾坤是他棍法中的近身杀招,看似招式用老,实则诱敌深入,善能败中求胜。
生死不过是一瞬间!
邵昉右肋大包穴突然剧痛,腋下大包统络诸经,乃足太阴脾经气血回归本脏的枢纽,猝遭重击,登时浑身麻木。
暗器!是谁?他在心中狂呼大叫。
包铁棍头余势犹存,撞在周淮安心口,刀尖寒刃接着就刺进邵昉胸膛。
长棍拿捏不住,脱手飞起,邵昉濒死大吼一声,本能的起脚踢出,捂住胸口,踉跄倒地。
周淮安不过是强弩之末,拼着鱼死网破,用了最省力的刺法,心口遭受棍击同时刺中仇人。
邵昉绝望踢出的一脚,并无气力,一个刀尖,一个腿脚,二人几乎同时翻滚跌倒。
周淮安扶住兵器,全靠心气撑着慢慢爬起,急促的喘息声如扯风箱,口鼻涌出血来,看到守在门口那人扶起邵昉逃跑,拄刀蹒跚去追。
身后突然飘来一个声音。
“你不要命了?”
周淮安心头巨震,挥刀向后砍去,受伤的右腿承受不住剧烈发力,传来撕心裂肺的巨痛,眼冒金星,失控摔倒之际,只觉肩膀被人扶住架起,脚下仿佛腾空。
他昏头昏脑的挣扎,又是一口鲜血呛出,眼前骤然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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