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转念一想,又觉得邵昉之举,倒也符合一个土豪的人设。
毕竟只是出言提醒一下而已,给人方便,自己方便,若连这点为人处事的技巧都不懂,也不可能让小赫之类的古惑仔仰视和崇拜。
桌上小碗被火酒烧得烫手,张昊“噗!”地吹灭,试探小赫说:
“你觉得邵昉图什么?”
赫小川不禁面现疑惑之色,摇摇头,似乎忆起当年,眼神有些许恍惚。
“他来江阴找我,一是受朋友所托,二是想谋一条可靠的进货渠道,奈何胰子生意被奸商吵得太热,他财力有限,只能打退堂鼓。
他这人讲义气、爱名声,家中奴仆多是无法在外谋生的残疾男女,贪财念头肯定有,却也不会打我主意,否则可以让我去皂坊偷艺。
我看他气色不大好,可能和江恩鹤闹掰了,姓江的收买我,无非是让我偷艺,我大可拒绝,可这厮筹集巨资,若是去府城找老爷?”
疲惫的穷人脸上会写着苦字,富人疲惫时候,脸上写的字是烦,此刻张昊的脸上,就是一个大大的烦字,主要是心累神疲。
不过他也看得开,想让一个迷弟识破偶像光环掩盖的真实本质,不是单纯的说教能做到。
至于江恩鹤去府城,他同样看得开,如果自己无法解决问题,那就让师父解决掉制造问题的江恩鹤。
来到我大明,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常翻史书,悟出一个规律。
从零到一,需要勤奋积累,如果从零到万,需要搏命。
他选择了玩命,换来常人无法想象的财富。
欲摘玫瑰,必承其刺,欲戴鸟冠,必承其重,烦,何尝不是享受。
“吁——!”
外面传来的车马动静打断了他胡思乱想。
“让他去府城好了,我倒要看看,狗贼能玩出什么鬼花样。”
张昊倒掉残酒,拿上小碗出屋,脸上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的恶念却如野草般疯长。
圆儿汗津津跑进门楼,小狗似的在他身上嗅。
“好大的酒气,少爷你喝酒了?”
“是擦,不是喝。”
张昊把小碗给她,询问拎包进院的青钿:
“怎么晌午头回来了,奎叔呢?”
“在守御所做客,说是下午回城。”
青钿挑帘进了账房,将包裹搁在案头,对春晓说:
“芳姐显怀了,车班进城送粮,我索性替她跑一趟,上个月的收支账目都在这里。”
胖虎叫来护院扛运粮食,张昊见春晓在吃饭,要了钥匙串,带着粮油铺伙计去入库。
身上的瘀伤隐隐作痛,他终于放乖一些,整个下午都在给圆儿她们讲水浒传。
林冲以前讲过,今回说的是武松,讲到武行者六合寺独臂归隐,后园丫环过来叫他吃饭。
圆儿仰脸张望,太阳怎么就落山了?
红蕖拧她耳朵,“蠢丫头,去打饭回来。”
圆儿叫疼,抱住红蕖手求饶。
小丫头姓桑,前年关中地震,她现今的爹娘听到哭声,把她从废墟里扒出来,逃荒来到江阴,青钿见她瘦的只剩一双大眼珠,干脆叫她圆儿。
张昊临睡前,又涂抹一遍火酒,内服了半碗,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青钿早上醒来,转过屏风看看,难得在睡懒觉,胳膊腿上的乌青消散许多,也没叫醒他。
马厩大院里,车班牲口大车陆续离开,向保田收拾一大包儿子的衣物出屋。
老向催促孙子上车,他听说庄上请了塾师,干脆把孙子赶去乡下,眼不见心不烦。
熊孩子们站在大宅门口,见向有德哭丧着脸坐在车上,挤眉弄眼嘲笑他,这货进学两年,三字经记不住一半,去田庄少不得还要被先生骂。
小赫和胖虎试回手,不小心被打翻在地,坐在树下吃饭的马奎技痒,放下碗筷脱布衫。
“来来来胖虎,咱俩练练!”
“赫大哥,有人找你!”
赫小川听到小良在过道里大叫,回屋换身行头,跟着江家下人来到十字街范家茶楼。
江恩鹤翘腿坐在二楼茶间,见赫小川过来,起身热情招呼,让伙计上茶点。
二人正说话,长随过来回禀:“老爷,轿子到了。”
江恩鹤嗯了一声,“告诉他们,我先过去。”
那长随应命,来到三楼一个茶间,给一群围坐吃早点的客商回话。
大伙来到临街窗边,看到那个张家长随上了轿子,随同江恩鹤的轿子一起离开,顿时就无心吃喝了,纷纷喝叫下人雇轿,前往黄田港。
日上三竿,暑热逼人,轿夫们挥汗如雨,脚下不停,来到行庄栉比、旅店相邻的黄田街,在日升货栈门口的树荫里落轿。
赫小川弯腰下轿,跟随江恩鹤上来货栈临街阁楼,又是点心茶水走起。
江恩鹤手摇凤眼泥金倭扇,谈天说地,小赫耐心敬陪,一心想弄明白这厮搞乜鬼。
“哎呀,张公子你可算是来了!姜老爷正等着呢,快里面请!”
黄田闸口市井冷清有些年头了,加上天热,街上行人寥寥,跑堂小二的迎客声清晰可闻。
赫小川疾步来到窗边,只见一个少年从小轿里钻出来,他打眼就发觉是关心则乱。
那少年的个头和穿着,与自家少爷倒是有些类似,不过脸庞和走姿却大不相同。
江恩鹤也踱来窗边,似乎看到了熟人,举手朝街对面茶楼上临窗而立的客人遥遥致意。
“是于掌柜他们,生意上的朋友,不去拜见实在失礼,赫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
“江先生请便。”
赫小川倒了杯茶端着,返回窗边,望着江恩鹤进了斜对面茶楼,他并不知道,对面楼上那几人,是从县城一路跟随而来。
不多久,只见江恩鹤与一个穿酱色道袍的文士从茶楼出来,二人有说有笑,穿街而过。
进来日升客栈楼堂,李监生与江恩鹤相视一笑,拱手别过,径直穿堂去了后面。
江恩鹤朝站在楼廊上的小赫举手一笑,上楼道声失礼,进屋撩衣入座,啜口茶说:
“不瞒赫兄弟,我想和贵府小公子做生意,你能否帮帮老哥?”
“承蒙江员外看得起,只要我能办到,绝不含糊,不过我一个下人,能力有限,也不敢胡来。”
“哪里话,绝不可能让你做难,对了,可知邵大侠去哪了?”
江恩鹤捻着瘊子上的长毛,盯着小赫道:
“早上我派人去客栈找他,掌柜说昨日就退房了,说好的要一起做生意,竟然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着实叫人心寒。”
“江先生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回事,邵大哥想必是有什么急事要办,回头我找人打听一下。”
“那我再等等看。”
江恩鹤去点心碟子里拈个杏仁酥塞嘴里,又问起小赫老家的情况,东扯葫芦西扯瓢。
赫小川陪他闲扯淡,饮茶吃点心,悠哉悠哉。
他心里窃笑不已,邵昉泄露江恩鹤集资的消息,不跑才怪,看来二人是真的闹翻脸了。
一个下人跑上楼,弯腰回禀:“老爷,贵人船到了。”
江恩鹤精神一震,起身背着手来踱步,一副殚智竭力的模样,不时偷眼瞟向窗外。
他很快就看到李监生出了日升客栈,道袍大袖飘飘,穿街进了对面茶楼,当即吩咐下人:
“让司马防把货物运上船,我与赫兄弟随后就到。”
那下人应命,疾步下楼而去。
赫小川好奇道:“江先生要带我见何人?”
“莫急,到时便知,只要入了贵人的眼,你这辈子绝对吃喝不愁!”
江恩鹤笑眯眯说着,“唰!”的一下抖开倭扇,语重心长劝道:
“你呀,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把握机会,想法子帮老哥把皂方弄来如何?
你想要多少银子,只管出价,一切都好商量,我不信邵昉没让你做这事?”
邵大哥岂会让我做这种勾当,瞎了你的狗眼!
赫小川拧巴着脸,一副为难的样子,抓耳挠腮,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江恩鹤呵呵一笑,拍了拍小赫肩膀说:
“愿不愿意随你好了,我这人从不强人所难,走,跟老哥去见贵人。”
货栈外,一溜大车出了车马巷,十多个年轻标客随行押送,其中还有个娇俏女子,背着一个布裹的条形物事,明显是兵刃。
“都是在本地采买的货物,要运到船上。”
江恩鹤临窗观望,说话间,朝着对面茶楼出来的一群客商拱手致意,对小赫说:
“你在张家做长随,面见贵人的礼数,不用我教吧?放宽心,他这人很随和。”
黄田大街一里多长,紧挨港口,出街口走不远,视野渐渐开阔,天水茫茫,桅帆片片。
小赫登上甲板,发现码头力夫搬运货箱艰难,不由得想起少爷从苏州运回的银箱。
江恩鹤招呼小赫进舱,把他带到楼上一间客舱,交代几句,随即离开。
舱房闷热,连个窗户也无,小赫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招呼,正要出舱透气,却见守在门口的两个大汉伸手拦住。
一个黑津津满脸肥油的大汉说道:
“船上有贵重货物,我家主人有令,不得随意游走,客人稍安勿躁!”
小赫只得去桌边耐心静候,外面甲板上不时传来装卸的动静,他等得心烦,向守卫要茶。
一个胡子稀疏的家伙骂骂咧咧拿来茶壶,茶喝多了要放水,送茶这厮又被那黑肥大汉指使,气冲冲拿来木马子。
过道天窗的日光在不知不觉间偏移,舱内渐渐昏暗模糊。
赫小川早上只吃些点心,天热倒是不觉得饿,却忍不住越发焦躁。
就在这时,扯帆的号子声传来,船身突然晃动,船只离港了!
赫小川心里咚的一跳,警兆大起,找借口去门口试探。
“江先生为何不来?带我去见他。”
见那两个大汉按着腰刀,凶相毕露,赫小川心里登时哇凉哇凉的。
江恩鹤没骗他,这辈子弄不好真的不用愁了。
又挨了半炷香时间,他不敢再等下去,拿烛台来到门口,给两个靠在舱壁上的汉子陪笑。
“两位哥哥,借个火,咦、江先生······”
趁着两个家伙扭头看向楼梯口,小赫出手不留情,提膝撞在那个黑肥大汉裆下,烛台朝后甩手挥出,惨叫声中,拔腿就跑。
前后几间舱室内先后有人探头,抽刀呼喝大叫。
“兀那汉子,站住!”
赫小川侧身避开迎面砍来的一刀,抢进对方怀里,刁腕夺刀在手,后背同时被人砍中。
要命的当口,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舞刀缠头裹脑,旋身逼退前后来人。
瞥见右手舱房窗口大开,闪身进房,突然转身砍出一刀,抢进门的家伙惨叫着仰天翻倒。
赫小川箭步一跃,脚先头后窜出窗户,左手探出,身子随即挂在窗外。
他只来得及看了一眼船楼下面的甲板,根本顾不上影影绰绰有多少人,松手跳下。
“咣咚!”
侧舷甲板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翻滚爬起,挥刀狂奔,纵身扑向暗黑无边的大江。
江风激浪,桅帆鼓撑,大船逆流而行。
十多个持刀汉子奔向船尾,舱楼灯烛映照的微光里,只见一点人影顺流而下,眨眼消失不见。
“废物!都特么是废物!”
人群里一个华服少年挥刀剁舷大叫,怒冲冲撒了一通火气,骂骂咧咧回舱。
楼上传来时断时续的惨叫,那个稀疏胡子、半边脸高舯的汉子从楼梯上下来,口齿不清道:
“十八爷,老杨他······”
“死了几个?是谁在叫唤,憋不住吗!”
那少年还刀入鞘,怒目喝问。
肿脸汉子捂着猪头脸,呜呜说:
“丰年和老牟被砍死了,小庞肋骨断两根,杨芳下面、那个,下面肿得跟尿脬一样,我怕他撑不住······”
“哈哈哈哈!”
少年突然仰脸狂笑。
“蛋碎了就做太监!坏了师父大事,回去再给你们算账!”
那少年脸上带着一股与其年纪不符的阴狠毒辣,猪头脸汉子吓得勾头不敢看他。
“捉住没有?”
底舱走廊深处过来一个女子,鹅蛋脸,眉毛稍微有些浓重,斜鬓上插了一支流苏头钗,随着娉婷莲步流光溢彩,身边还有个小丫环。
少年乜斜眼,打量女子一身大家贵妇的华衫绣裙,眼神划过那对儿隆起,似笑非笑道:
“有劳师叔挂心,跑了。”
那女子质问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早些做了他?”
“我敬你几分,才叫一声师叔,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草特么的,只顾数银子来着,把这厮忘球了,一个幌子而已,死活无关紧要,至于如何做事,轮不到你教我!
少年一脸不屑,扭头吩咐肿成猪头脸的汉子:
“尸首、还有江恩鹤那十来箱石头,都特么给我丢江里!”
说着就活动起双手十指,一脸邪笑上楼,阴阳怪气说道:
“杨芳这厮整日吹嘘下面厉害,老子亲自给他骟喽,马师伯说这玩意能做药引子哩。”
猪头汉子闻言,大热天打了个寒颤,夹紧裤裆,匆忙去叫人干活。
那女子面无表情转身,低叱:
“阿萝!”
蹑手蹑足尾随少年上楼的小丫环瞬间泄气,耷拉着肩膀下来楼梯,气呼呼跟那女子回房,忽又探头在舱外看看,缩回脑袋,靠着舱门愤恨道:
“没有咱们帮忙,他们根本应付不了巡江营,骗到银子也是白搭,杀了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猪狗一样的货色,犯不着置气。”
那女子敛裙坐圆凳上,打开妆奁匣子,对着铜镜拔下簪钗首饰,高高盘起的妇人发髻随即散开,乌发如瀑,倾泻而下。
小丫头兀自鼓着腮帮子生气,埋怨道:
“早知道这个样子,我就去佛母那边,跟着你真是没劲。”
“是你自己要跟来好不好,我可没求着你,师父事先有交代,不然我何苦为人做嫁衣,气蛤蟆似的,过来帮我梳头。”
小丫头拿梳子给她打理头发,抬眼望着镜中的俏脸,忍不住问道:
“师姐,你真不嫁人?”
说着她忽地笑了。
“你想找个如意郎君还真是难,瞪眼做什么,我是说这世上没人配得上师姐。”
“你二师姐嫁人的下场就是教训,记住,男人靠不住,一旦把心交给别人,后悔便迟了。”
女子侧首摘下金镶珠翠耳坠,放进首饰匣子,谆谆告诫这个小师妹。
烛影映妆台,八宝铜镜泛着莹莹清光,里面是一张端庄绝美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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