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后半夜来临。
青钿被雷鸣惊醒,下床绕过屏风,去雕漆花鸟竖柜里取了小被子给他搭上。
各处窗牖检视一遍,拉开客厅门扇看时,只见天际电光明灭不定,院子里暴雨如注。
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数日,沟漫塘满。
下人们一大早就忙着疏渠引水,清理倒伏的花木。
张昊去后园问安,陪奶奶吃罢饭回来,翻开时文八股,顿觉气血横逆,有走火入魔之兆。
连日风兼雨,憋了这么久,他想去田庄看看,也不知道松江府置地是否顺利。
“少爷、少爷,奎叔回来了!”
听到小良在过道里大叫,张昊甩开书本,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小楼。
马厩大院子里狗咬、鹅叫、熊孩子闹,胖虎在和马奎的随从试手,一圈瓜众评头论足。
春晓正陪着马奎在老向屋里说话,张昊一阵风跑来,喜眉笑眼嚷嚷:
“叔,连着下大雨,想我也该挑个好天儿呀。”
“看把你美的,我不知道歇着舒坦啊。”
马奎乐呵呵坐在圈椅里,蒲扇大手捏着小茶蛊,桌上放的包裹、腰刀和雨具带着水迹。
春晓施礼离去。
马奎捋胡子笑眯眯说:“这孩子打小就懂事,可惜性子冷了些,听说老主母让她来管家,不错,不错。”
张昊撇嘴,坐他旁边椅子里,歪着身子问:“这么大的雨赶回来,啥事恁急?”
“等我见过老主母再说,走。”
马奎拎起包裹,张昊陪着,一起去大宅。
丫环引着过来竹外一枝轩,其实就是一个连接荷塘与看山楼的水边院落,用于观景和停驻。
入厅行礼问安罢,马奎呈上书信,丫环接过来,转呈四出头官帽椅中的老主母。
老太太抻开信笺,微微眯着眼看了,沉吟片刻说:
“跑一趟不容易,下去歇着吧。”
马奎称是告退。
张昊站在奶奶身边,歪着身子看罢信,小眉毛渐渐聚拢成峰。
父亲向奶奶含蓄诉苦,说常州与盐务不相干,理盐钦差鄢茂卿却逗留不走,意味不言自明,胰子惹祸,孽子坑爹,字里行间怨气扑鼻。
“奶奶别听父亲的一面之词,我去问问奎叔再说。”
张昊撒丫子又跑去马厩大院。
马奎换了短衫,赤脚挽袖,在井边刷洗坐骑身上的泥浆,见他过来,刷子顺手递给向娃子。
向有德大喜过望,拿着刷子就上,不提防被他爷爷一巴掌糊脑壳上。
“你看看它耳朵!是不是贴在脖子上了?说过多少回了,不准站在牲口后面,死活记不住!”
马奎赶紧把向娃子拉开一边,连声讨饶。
“是我大意了,老叔你下手可得悠着点,就这一个崽儿,我跟他娘不容易,下半辈子还指靠他呢。”
向有德痴呆张口,仰脸望着马奎,像个雷劈的蛤蟆。
马厩那边,套车去大宅拉木料的老向儿子听见,破口大骂。
“马里猴我日你媳妇,你一天到晚在外面打野食,谁不知道你家田地都是我种的,那三个崽子这些年跟着你遭罪,趁早给我送过来!”
“好说、好说!”
马奎躲开老向倒来的污水,哈哈笑着进屋。
院里人笑嘻嘻看热闹。
这些人大多不知道,马奎和向保田算是连襟一担挑,二人媳妇都是老张家的丫环。
张昊跟进屋问道:
“到底咋回事,冒青烟不去理盐,跑常州作甚?”
马奎丢开擦手的棉巾,坐下说:
“人家是都察院副宪,想去哪里,谁挡得住?
老爷最近有些愁眉不展,或许与胰子有关。
你不知道花花绿绿的香胰子在府城多抢手。
雕花描金的匣子装着,如今送礼就兴这个。
不过我也是瞎猜,老爷不说,我哪里敢问。”
张昊默然无语。
奎叔是家生子,即便被抬举成六品千总官,在父亲眼里,依旧是个家奴,父亲不说内情,马奎是真的不敢打听,只能靠察言观色揣摩。
前段时间,父亲给奶奶送来几个唱曲的小优伶,弄走大批胰子,害得姚老四铺子断货,这不算什么,若非师父阻拦,金盏差点被带走。
父亲图谋皂方之心昭然若揭,冒青烟善者不来,父亲表面忧愁,背地里或许在窃喜,毕竟同为严党中人,再结下通财之谊,前途无忧。
可是严嵩下场凄凉,严党更惨,皂方如果到了父亲手中,局面将彻底走向失控。
更糟糕的是,这是一个父为子纲的时代,父亲这一关他躲不过去。
年关难过年年过,不就是见一面、聊一聊么?没啥大不了的!
他忍不住讥讽道:
“岁考在即,我肯定要去府学,父亲根本没必要让你过来,他这是迫不及待想要皂方啊。”
“这孩子!你想哪儿去了?”
马奎丢开蒲扇,从包裹里取出一封信来,笑道:
“岁考在此,这下开心了吧。”
张昊哭笑不得,这哪里是父爱如山,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撕开信封,信笺上是一些经义策论题目,看字迹并非父亲所写,足见知府老爷心思缜密,作风严谨。
院试之后是乡试,因此今年的岁考试题会模拟乡试,他用心记下,把信笺烧成了灰。
马奎收起火镰子问他:“老廖在田庄?”
张昊默默点头。
马奎见他心情低落,劝解道:
“你还小,好好念书是正经,二公子比你差太远,换了四五个先生也没办法,老爷气不过,只得亲自教导,至于咋教,我不说你也知道。”
张昊忍不住笑道:
“叔,我咋感觉你在故意埋汰我呢,想骂就直接骂。”
“又想哪去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马奎肃容道:
“少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俗话说打小看到老,老爷想光耀门楣,不靠你靠谁?”
饶了我吧!张昊打了个寒颤,恶趣味道:
“父亲当初能让我变成神童,弟弟也可以,俗话说的好,玉不琢不成器,棍棒出孝子嘛。”
马奎摇头苦笑,起身道:“保田说铁坊又做了一个砻磨,我去田庄看看。”
张昊忙道:“我也去,连着下雨,快闷死我了。”
叔侄俩策马出巷,迎面就见着一张讨喜的大圆脸,张昊小脸顿时拉长。
“浩然,这是去哪儿?”
任秀才带俩小厮,捏着姑苏眉绿折扇,穿着白袷襕衫,仰脸抱手笑眯眯说:
“还说中午在你这儿混饭呢,别、千万别下来,我来牵马执镫。”
说着就拽住缰绳,牵马掉头。
张昊看到这厮死皮赖脸的熊样子,就知道出城没戏了,只能沮丧的望着马奎一行三人去远。
马匹交给老秦,任秀才的小厮轻车熟路去门房沏茶装盘,端着就走。
同窗二人过来西花厅坐了,隔着茶几,张昊探身把任秀才手里折扇拿过来,唰地一下抖开。
扇面是春宫图,那是相当坦诚,又甩了回去,斜一眼小厮解开的包裹,大小两个古简紫檀匣子,不爽道:
“你小子竟然带着礼物过来,打什么主意呢?”
“喜欢就拿去,这可是六如居士画的,你看这个玉瓶,可入得法眼?”
任秀才又把春宫扇子丢他怀里,侧身打开那个小匣子,绸布上躺个巴掌大的羊脂白玉瓶。
张昊拿过来瞅瞅,只能当个玩物摆件,又打开另一个匣子,是《韩昌黎集》一部。
时下文人送礼无非是新诗扇面、法书字帖、食物特产,任秀才送珍玩,已经很上档次了。
他对礼物毫无兴趣,打开春宫扇面来看,落款为六如居士,也就是唐伯虎。
任秀才一脸猥琐道:“为兄还有几本时下最抢手的春宫画册子,托人从扬州买的,明儿个我让人送来一套,害羞甚么,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表妹十二嫁人,孩子都有了。”
张昊在想唐伯虎的遭遇,也不知害羞为何物。
男十六、女十四成婚是国朝律文,他个头比同龄人高,加上一年到头不爱待屋里,小脸粗黑,任秀才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年纪。
而且他的科举备录年庚,比实际年龄大四岁,此即试年,都是士子自己上报,大明崇尚神童,士子都会少报两岁,他则相反。
原因很简单,他年纪太小,偏又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所以急着做官拯救苍生。
“画册你留着自个儿撸吧。”
张昊摇着扇子,沉香扇坠芬芳缭绕,望向花格窗棂外的花树,漫吟道: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唐伯虎当年与江阴好友徐经一起,受科场案牵连,就此与科举绝缘,已逝去几十年了。
徐家是江阴狗大户,田产惊人,有几万亩,张家田庄三分之一的荒地买自徐家。
他见过闻名后世的驴友徐霞客之父,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叫徐有勉,在县学念书。
“好诗,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求浩然把此诗送我,我挂到书房,也好沾些江南才子的灵气。”
任秀才猛拍马屁。
张昊从神思不属中脱离,怒道:
“这是唐伯虎的诗,你丫不读书吗?”
“这、浩然,你误会了,我是求你墨宝啊!谁不知道你书法妙绝,你不会这么吝啬吧?”
任秀才面不改色,气不发喘,扬眉瞪眼,倒打一耙。
“世骏,你这脸皮功夫也算练到家了,可惜岁试末等不打脸,希望尊臀也和贵脸一般厚。”
张昊见对方脸色红白不定,笑道:
“差点忘了,大宗师不但有戒板,还有戒尺,都不是吃素的,你练过铁砂掌么?”
“浩然、浩然兄,救······”
任秀才咧开大嘴就要哭丧卖惨,见他冷哼起身,赶忙挥退小厮,张开双臂拦在了张昊面前。
“浩然,救我啊,此番若是考个末等,不说提学这关,回去我爹也不会放过我,我命休矣!”
张昊返身去交椅里坐下,翘着腿冷笑连连。
“若是过了,岂不是可以考举人?”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到时候捐个监生就足矣,浩然、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爹以为我改过自新,常在人前吹嘘,若岁考不过,我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啊!”
任秀才干嚎一嗓子,咕咚扑地跪倒。
张昊见他号丧似的爬过来,蹦起来避开,怒叫:
“滚起来再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任秀才扭头看看外面,慌忙爬起来,苦兮兮耷拉着肩膀,眼巴巴望着救命稻草,泪花花冒将出来,那情形就跟死了娘老子似的。
他是真的哭,穿上代表功名的蓝色圆领襕衫,戴上四方平定巾,那就高人一等。
大街上潇洒走一回,哪个小娘子不动春心、抛媚眼?
这身皮只要穿上,打死也舍不得脱下来。
我大明科举里面的花花绕太多,有句俗话说的好:乞丐怕狗咬,秀才惧岁考。
如今读书人,过了县府二试才有资格称童生,过院试中秀才,算是勉强迈进科举门槛。
中了秀才你想马放南山,那是绝无可能。
秀才也有等级,附生升增生,再升廪生,就像学位考试,全由岁考升级而来。
所谓岁考,就是学业检查,成绩分为六等。
考核一等者升级,二等无升降,福利砍掉,三、四等算是及格。
五等戒尺伺候,襕衫的蓝色换青色,滚回社学复读。
考六等完犊子,革去秀才功名,一撸到底,还要挨戒板,罚做仆役,再无翻身之日。
一省学子的命运,都在提学御史手中,提学官因此被尊为大宗师,高山仰止。
张昊坐下来问他:“做举人老爷的滋味,你不打算尝尝?”
任秀才抹泪顿足道:“要不是你,我连秀才滋味都尝不到,录遗大收我考过两回,连个解额都捞不到,考举此路不通,我爹答应帮我入监。”
张昊缓缓点头,任秀才很明智,打算岁试过关,搞个一等秀才,然后走入监出贡的路子。
在我大明做官,不是只有科举正途一条。
朝廷有完备的文官荫叙制度,律有明文,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可荫子入监,以世其禄。
也就是说,你想赢在起跑线上,人家生下来就在终点,不过这种好事张昊没赶上。
如今荫监资格三品起步,比如严嵩儿子严世蕃,直接入监上大学,毕业去了中央办公厅,人称小阁老。
投胎哪家强,教门来帮忙,穷人只能期盼来世,导致我大明邪教盛行,淫祠遍地。
理论上秀才也可以选贡入监,朝廷规定:府学廪生一年贡两人,县学廪生三年贡一人。
奈何各地新老秀才一抓一大把,都想选贡入监,潜规则是论资排辈慢慢熬,这叫挨贡。
比如哪个秀才夭寿、某某秀才中举、朝廷开恩贡,恭喜,万里长征,你又向前迈了一步。
多久轮上?不死终会出头。
挨贡出头希望渺茫,但是任秀才有个好爹,可以纳银纳粮捐个入监资格。
把科举或挨贡岁月,用在混国子监,肄业就可能做个八九品的小官,相当划算。
至于去中央办公厅上班,想多了,你爹是严阁老么?所以说,投胎是个技术活。
当然了,他张昊不屑于走这些歪门岔路。
他要乡试中举,会试中式,琼林日照宫花灿,金榜风摇姓字高!
这才是我皇明士大夫的正确打开方式。
别问一个学渣的自信和底气从何而来?
彪悍的人生,从来不需要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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