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舟采莲间秋千,苦夏园林意兴懒,忽有凉风花上起,画廊连夜雨姗姗。
翌日又是个响晴天,张昊朝食罢,离开客院,径往藏书楼。
载酒堂西贯长廊,尽处有仿真山林,齐家藏书楼便矗立山顶,登楼可俯视全园。
底楼是敞堂,供奉着儒家先贤画像,跟随的婢女忙着张罗茶水。
老李巡视一圈儿,下楼去院子里转悠,胖虎见少爷驻足二楼,一个人上了三楼,打开西窗,取出挎包里的千里镜了望。
公元前,《墨经》便记录了凸凹平面镜运用,明代士族已流行眼镜,包括墨镜(南都繁会图)、眼纱(西门庆),都是先民玩剩下的。
后世文物铜镜是明人日用品,经过走街串巷的小贩打磨,光鉴效果不输玻璃镜子,人力物力技术齐全,做出望远镜并不难。
二楼按经、史、子、集分类列柜藏书,小书虫齐铭中说,书籍都是大哥搜集而来,不过这位爱书如命的齐大哥英年早逝了。
张昊览史观图,暑气渐渐上来,听到头顶地板传来敲打声,疾步上来三楼。
“齐老狗果然在家,桃花沜前后来了三拨客人,他一直没露头,直到第四拨来客才出来迎接。”
张昊接过千里镜去看,没见到齐大东主,水榭大院里仅有一些奴婢而已。
小书虫不善撒谎,昨日就交了老底,齐大东主的不良于行、外出访友都是鬼话。
他猜不到对方用意,又身在客场,不担忧才怪,既已确定对方在家,火气再也按捺不住。
“明明在家,却把小爷耗在这里,那就不要怨我做恶客,去桃花沜!”
“少爷,小书呆子来了。”
胖虎收起千里镜,朝东边歪歪下巴。
书楼枕山环水,循水而东,果林弥望,名曰来禽囿,一对儿少年男女横穿果园,上了廊桥。
两兄妹大概在客院没找到他,抄近路寻了过来,后面跟着大小两个侍女。
昨儿个是小书虫带他来的书楼,不但给了他钥匙,还训示下人不得阻拦。
被小书虫缠上的好处显而易见,副作用也有,眼目下,貌似甩不掉了。
“张昊,昨日说好同去香雪圃射箭,为何爽约?害我好找!”
小女孩跟着哥哥进楼,看到楼梯上下来的那两个家伙:一个又黑又瘦,一个又高又壮,即便昨日已经笑过,今日依旧憋不住想笑。
“像个黑······”
“惜惜。”
齐铭中嗔怪妹妹,赶紧代为陪礼。
“舍妹年幼无知,浩然兄勿怪。”
“哈哈哈哈······,三哥,你俩谁大?
别告诉读书人当以学问论短长哟,你文章有我做的好吗?
脸红了吧,那你岂不是要叫我姐姐?”
女孩儿抽条早,个头不低,聛睨二人,傲娇滴扬起尖下巴,怼罢说她无知的兄长,也不会放过那个士林当红炸子鸡,火力持续输出:
“你的文章不过如此,可恨吴中无男儿,我要是应试,案首哪有你的份!”
齐铭中满面羞红,后悔不该带妹妹过来,可他打小就镇不住这个淘气包,只能陪礼不迭。
张昊昨晚领教过这个女孩的尖酸刻薄,淡然道:
“令妹率性天真,铭中不必在意。
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辈读书人,正须时时警醒,砥砺奋进。
愿君如青松,慎勿做桃李,你我共勉之。”
“兄台训示,真是格言!”
齐铭中眼冒小星星,肃然一揖到地。
被无视的伤害尤其致命,女孩儿气得跺脚,心说这个黑炭头太可恶了,待会儿射箭,非把你吓尿裤子不可!
齐家宅园以池为中心,莳以嘉木,环以建筑,东为小林屋洞,桃花沜水榭横卧北端。
悬挑水上的大书房里,宾主正品茗交谈。
紫檀嵌玉花卉茶几右边,是一位三十来岁的文士,眉眼神采洒脱,端盏浅啜香茗说:
“部堂逐寇于国门之外,百姓赖安,王本固是变数,大伙均是始料不及。
汪直以倭国九州为老营,挟寇自重,僭号称王,如今捅上朝廷,天威难测,还有何说。
而今现在,局势已然明朗,你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所谓尽人事,自然是让江南大小会馆的东主们捐粮捐饷,齐白泽愁容满面道:
“含章,你说的我都明白,可丝绸不比棉布,全靠海贸,东南百姓纺织为生,货物不得出海,会闹出啥情况,还用我说么?
丝绸连年滞销,大伙手中现银全套进去了,织工机户更别提,只能拿丝绢四处换粮,我可以腆着脸筹饷,可谁还会买账?”
罗龙文点了点头,貌似认可对方之言,缓摇折扇道:
“自打徐海率倭肆虐东南,王忬、周琉、张经,三位总督或夺职,或身死。
徐海如此猖狂,却势穷败亡,你以为赵文华和杨宜有这个本事?
杨宜虽是金陵户部尚书,却对军事一窍不通,根本不会打仗。
军务是由赵文华掌控,这位侍郎若会打仗,狼兵便不会惨败。
王江泾之战,斩首1980余级,堪称自倭患以来的第一大胜,结果呢?
赵文华为掩盖自己败绩,将责任推到张经头上,诬告他畏寇纵寇,殆误战机。
他是严嵩干儿,皇上信之不疑,于是张经的王江泾捷报,成了造谣欺君。
当年朱纨的悲剧重演,可怜张经惨死,汤克宽下狱。
徐海还来不及高兴,胡部堂略施小计,就灭了他。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王忬接任朱纨督兵,捣毁了普陀山汪直老巢。
汪直逃回倭国,徐海叔侄当年跟他混,不是秘密。
你不知道的是,汪直之所以东渡,其实是胡部堂邀请。”
齐白泽目光一凛,难以置信的盯着对方。
“汪直亲率船队渡海而来,不是为了打仗,而是受邀、投诚、互市。”
罗龙文收拢折扇,从容道:
“汪母因其为寇,被地方官关押在大牢。
很凑巧,胡部堂是汪直同乡。
剿杀徐海期间,胡部堂派人劝说汪母。
汪母亲笔写了劝降信,只要汪直肯回国投降,朝廷就赦免他的罪名。
单凭此信,不足以让汪直动摇,胡部堂遣使,去年在倭国见到了汪······”
齐白泽想到胡宗宪隐藏在豪爽不羁下的深深算计,脊背冰凉一片,冷笑道:
“难怪汪直毫无顾忌,去杭州等处游玩,难怪王本固敢跳出来抓人,祸不及父母妻儿,胡大帅真是好算计。”
“齐大哥,你错了,汪直海外家大业大,你以为他会在乎老家的亲人?”
罗龙文深知说服对方不易,他是有备而来,从袖袋摸出一封信递过去。
“汪直先是派遣细作上岸探听动向,又给胡部堂写信,要求兑换承诺,互市通商,这就是那封信。”
齐白泽看罢信件,拧眉默然不语。
罗龙文道:
“这封信通篇措辞强硬,除了第一句自称罪人外,其余全部自称为臣。
上来就是我对朝廷有功,朝廷对不起我,绝口不提他与朝廷交战的事实。
他把当年攻伐异已,统一大小海盗走私团伙的火并行为,当作是对朝廷有功。
还把徐海掠袭江浙,以及在双屿勾连葡夷和倭寇的事,推了个一干二净。
还威胁胡部堂,说倭国诸侯割据,谁都不听谁的,朝廷去宣谕也搞不垮他。
自夸只要皇上赦罪,在浙江开个港给他,倭患立消,保证倭寇不会再来。
与其说他是投诚认罪,还不如说是警告威胁,你觉得朝廷能容他活下去么?
海上私市,当年自许栋始,朱纨捣毁宁波双屿港,许栋败亡。
汪直收其余众,居倭国平户,僭号称王,中倭走私贸易,始于此人。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汪直率众万余,大举攻掠东南,倭患愈演愈烈。
浙东、西,江南、北,滨海数千里,那些死难的军民,哪个没有父母妻儿?
汪直既然来了,那就得留下,朝廷旨意已下,胡部堂此刻就在宁波前线。
齐大哥,试问:就算胡部堂什么也不做,朝廷会容忍东南继续糜烂下去么?”
齐白泽眼底流露出太多沉重的复杂之色。
海贸的一条腿,看来是必废无疑了,就算他带头不与官府合作,让胡宗宪缺钱少粮,无非是拖延战事,依旧挡不住大势所趋。
“不提丝织业苦处,即便本地鱼虾之利、南粤贩米之商、漳州白糖诸货,官府也要禁罢。
江南之富庶,仰仗南北供输,尤其是海运,禁海有百害而无一利,百姓衣食俱废,如之何不相率而勾引为盗?愈禁倭寇愈多,数千里海疆咸遭荼毒,难道都是汪直的错?”
“胡部堂也认为海禁过于严苛,尤其是逼迫外海岛民内迁,与开门揖盗何异?
商道不通,商人失其生理,于是转而为寇,然而上疏请求开海,胡部堂还不够资格。”
“浙直总督还不够资格?”
罗龙文握着收拢的扇柄敲打手心,苦笑摇头。
幕主眼下的处境,说是四面楚歌都不为过,若是上疏请求开海禁,与找死没区别。
为了让汪直放心上岸,幕主顶着汹汹舆情,可以说是手段用尽,煞费苦心。
倭乱早期,朝廷注意力在北虏上面,后来不得不重视海疆,想要宣谕倭国,令其禁寇。
却又担心宣谕没用,有失国体,被迫选择折中方案,让地方官秘密遣使外交。
幕主这才动念招降汪直,而不是私自行事,否则根本顶不住汹涌而来的弹劾与流言。
这还是其次,朝廷剿倭至今,非但不成功,反而劳民伤财,没钱没粮才是最要命的事。
“齐大哥,赵文华因何而死,我不说你也知道,胡部堂在朝廷失去内援,若是再无寸功可言,一切休提。”
齐白泽唇角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呷口茶润润喉说:
“你也是徽商一员,当年闻名两浙的催命刀想必听说过,他与茅海峰有旧,我许以重金,他愿去岑港破贼,你们谈谈。”
罗龙文浑身一震,他此行专为钱粮,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意外收获,脱口道:
“部堂深知齐大哥的难处,眼下首要是东南得定,上下欢喜,如此才能设法开海。
兄长放心,只要破了岑港,胡部堂绝不会寒了乡亲们的盛情厚谊,出货的事我给你打包票!”
“去把崔大叫来。”齐白泽扭脸朝槅断外喊了一声。
须臾,管家匆匆而来,去主人耳边嘀咕几句。
齐白泽皱眉道:“带他去西客厅,就说我等下过去,让铭中和惜惜莫要掺和!”
张昊没工夫去香雪圃射箭,半路折去了荷塘北畔。
书呆子当时就明白了,他知道张案首因何来苏州,想解释一下,却结结巴巴说不利索。
“我果然没猜错,你是来找我爹谈生意的!”
小丫头鬼灵精,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帮着黑炭头呵斥拦路的下人哩。
可惜她的大小姐气派在管家面前不好使,得知父亲发话了,嘟嘴掉头就走,还教训哥哥:
“看到没,那黑炭头满身铜臭味儿,和你不是一类人,你还道歉呢,傻不傻啊?初墨,叫人去香雪圃候着,本小姐誓要练成百步穿杨!”
张昊闯园子不过是装腔作势,听说齐白泽愿意见他,让老李和胖虎先回别院。
丫环引着过来西客馆,奉上点心茶水,他挑块绿豆糕尝尝,比自家点心差得远。
正负手观摩堂上悬挂的尺幅,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也不理会侍婢作何想,跑去月门观望。
他当时就惊得雅蠛呆住,当日被贼人绑票支配的恐惧瞬间上头,继而是怒不可遏!
这不是抢额宝甲的贼男女吗?齐东主交游四海啊,此处莫非是贼窝?
吾操泥马勒戈壁!那贼子看到我了,咋办!?
他这会儿心慌得想要救心丸,后悔不该把老李和胖虎赶走。
淡定!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一定要淡定!
宝甲是我亲手赠她的,有木有?
我和她有恩无仇啊,对不对?
老齐要方子我就给,反正十万两定金也是白条子嘛,是不是?
俗话说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即是有缘,大伙一笑泯恩仇,把酒言欢岂不美哉?
张昊深呼吸,稳住心头砰砰大跳,搓搓僵硬的小脸,掸掸儒衫,抖抖袍袖,迈开斯文滴四方步,出月门笑嘻嘻迎上前去。
“姐姐,好久不见,小生这里有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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