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篮压在左臂上，布角被风掀开一道缝，露出底下翠绿的瓜身。他伸手按了下去，布料重新盖严，指尖蹭到瓜皮上的细刺，扎得有点痒。
天刚亮透，田埂上的露水还没干。他走得不快，但也没停。路过一处水洼时，脚下一顿，低头看了眼倒影——人影歪斜，篮子边缘透出一抹光，像是瓜瓤里渗出来的水汽在反光。他眨了眨眼，光没了。
前面路口转出来个挑粪的老汉，肩上扁担吱呀响。那人扫了他一眼，目光在竹篮上多停了半秒。他立刻侧身，把篮子往身后藏了藏，低头快走两步，假装在整理裤脚。
老汉没说话，晃晃悠悠过去了。
他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这趟出门没走大路，专挑野草高过脚踝的小径，穿林子，绕沟坎，像只偷地瓜的野猫。到了邻村集市外围，太阳已经爬到房檐顶上。
集市在村口空地上，一圈临时摊位围成个不规则圆。卖鸡的、卖蛋的、摆杂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没往里挤，挑了个靠外的角落，背靠一棵歪脖子槐树，放下竹篮。
布掀开一半，三根黄瓜并排摆在地上铺的旧报纸上。瓜身笔直，顶花带刺，绿得发亮。他从篮底摸出个小陶碟，把昨晚上切好的一片黄瓜放进去，摆在最前面。
做完这些，他往后退半步，双手插进裤兜，盯着地面。
没人来。
隔壁卖土豆的大婶瞥了他两眼，撇嘴笑了笑，低头继续扒拉自家的麻袋。再过去一点，一个老头蹲在板车旁抽烟，烟头一明一暗，眼神时不时扫过来，带着点“又是哪个愣头青来碰运气”的味道。
他不动。
风一吹，黄瓜叶轻轻颤了下。
过了大概一炷香时间，一个穿蓝布衫的中年女人拎着菜篮子路过。她脚步慢下来，盯着那碟试吃的黄瓜片看了两秒，皱眉：“这瓜……怎么跟玻璃做的一样？”
他没抬头：“您尝尝，脆不脆。”
女人犹豫了一下，伸手拈起那片瓜，咬了一口。
“咔。”
声音清脆得像咬断一根冰棍。
她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哎哟！这瓜……怎么这么脆？”
“水分足。”他说。
“哪儿种的？”
“自家地里。”
“你这年纪，还能种出这品相？”女人上下打量他，又从篮子里挑了根黄瓜翻来覆去看，“没打药吧？”
“要不您再尝一片？不脆不要钱。”
女人愣了愣，笑了：“你这小孩，胆子不小。”她掏出两毛钱，拍在他手心，“来两根。”
他把钱收进铁盒，动作利索地包好黄瓜递过去。
女人走没多远，又折回来，指着摊子对旁边人说：“那边那小伙子的瓜，脆得像咬雪！”
这话一出，人就开始往这边瞟。
先是两个老太太凑过来，一人买了一根。接着一个戴草帽的汉子蹲下来看了半天，问：“多少钱一斤？”
“一块二。”
“比别人贵两毛。”
“您看这瓜，能炒能拌，皮都不用削。”
汉子掂了掂，点头：“行，来一根。”
一上午，陆陆续续来了七八拨人。有人试吃一口就走，也有人当场买了三四根，说是带回家给老人尝鲜。他始终不多话，问一句答一句，不推销，不拉客，只让瓜自己说话。
铁盒里的铜板越堆越高。
快到中午时，人突然多了起来。刚才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领着两个亲戚过来，一人拎走两根。有个卖西瓜的壮汉路过，看到那碟试吃片，直接掏出五毛钱：“给我来四根！家里开小饭馆，正缺好菜。”
他摇头：“今天就剩最后一根了。”
“啥？这么抢手？”
“种得少，就这一批。”
壮汉不信：“你这瓜要是天天有，我包了！多少钱？加价都行！”
“真没那么多。”
旁边有人插嘴：“小伙子，你这是种了金瓜啊？咋不多弄点？”
“地小，顾不过来。”
人群里嗡嗡议论起来。有人说他是“藏货”，有人猜他“有门路”，还有个老头蹲在地上数铜板，嘀咕：“这瓜卖一块二，成本顶多三毛……这小子赚翻了。”
他听见了，没反应。
阳光照在铁盒上，铜板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枚还沾着点泥。他伸手摸了摸，温的。
收摊的时候，他把布重新盖好，篮子提起来，轻了不少。铁盒里一共三块二，比预想的多出一倍。他把盒子攥在手里，指节发紧，像是怕它飞了。
走之前，他扫了眼周围摊位。
卖土豆的大婶正盯着他这边，手里捏着个蔫巴巴的黄瓜，眼神复杂。抽烟老头已经走了，板车空了。那个卖西瓜的壮汉还在远处比划着手势，好像在跟别人讲刚才的事。
他转身离开，没走原路。
绕到村后，他拐进一片荒地。这儿地势低，土干得裂开，像被火烤过的泥巴。他站在边上看了几秒，脚步没停，但眼神在几处洼地多留了片刻。
路上遇到个赶牛的老头，牛角上绑着红布条。老头看了他一眼，问：“卖完了？”
“嗯。”
“瓜不错。”
他点点头，继续走。
快到林子口，风大了些。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眼集市方向。人影晃动，尘土飞扬，谁也看不见他。
他从铁盒里摸出一枚铜板，放在掌心看了两秒，然后塞进贴身衣袋。
再往前，就是回村的小路。
他走得稳了，肩膀也不再绷着。竹篮空了，但手里沉甸甸的。
走到半路，他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展开看了眼。上面写着几行字：“黄瓜试售成功，价格可撑，复购意愿强。”下面还画了个小方框，写着“半格”。
他把纸折好，塞回兜里。
路过一处水沟时，他蹲下洗手。水里倒映出他的脸，还有篮子底缝里卡着的一片瓜叶。阳光照下来，那叶子边缘泛出一层极淡的光，像镀了层薄玉。
他愣了半秒，伸手拨了拨水。
光散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
进林子前，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种子，低头看了看，又收了回去。
明天还得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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