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力学的白痴……”他在心中用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语言，低声咒骂着，“在一个密闭的腔体内，同时进行加热和冷却，这简直是机械史上最愚蠢、最野蛮的设计！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能量，都浪费在了反复加热那块冰冷的、巨大的铁疙瘩上！”
他看着那台仍在冒着白汽的怪物，眼中充满了工程师对一件拙劣造物的、生理性的厌恶。
“这是一台抽水机！它的灵魂，是‘举升’，是垂直的、往复的运动！我们却强行给它套上枷锁，逼它去‘转动’！这根本不是在利用力量，这是在与机械的本性为敌！是在强暴物理定律！”
他看到的不只是一台失败的机器。他看到的，是一种根本性的、无法调和的矛盾。这台纽科门蒸汽机，它不是一个动力源，它是一个吞噬燃料、释放噪音与震动的无底洞。它是一头被错误地召唤到这个世界上、除了破坏之外一无是处的钢铁巨兽。
工坊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
那台从河里被狼狈地拖回来的、伤痕累累的钢铁巨兽，如同战败的巨兽尸骸，静静地躺在中央。匠人们围坐在四周，一个个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公鸡。那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惊天动地的失败，不仅摧毁了他们的机器，更摧毁了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一丝信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煤灰、河泥与绝望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都过来。”
李怀安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他站在那具钢铁“尸骸”旁，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压抑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断。
匠人们迟疑着，一个个磨磨蹭蹭地围了过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迷茫与挫败。
“你们以为，我们失败了？”李怀安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扫过每一张沮丧的脸，“不。我们只是用最昂贵、最壮观的方式，证明了一条真理。”
他拍了拍那冰冷的、巨大的汽缸，声音铿锵有力。
“我们证明了，热与冷，不能同居一室！”
他没有讲什么热力学定律，他用这些朴实的匠人能够听懂的、最直白的语言，开始了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工业布道。
“你们看，”他指着汽缸，“我们费尽心力把它烧热，蒸汽进去了，活塞升起来了。然后呢？我们又用一瓢冰冷的河水，把它浇凉！这就像什么？这就像你一边烧着开水，一边往锅里扔冰块！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吗？”
匠人们面面相觑，一些人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所以，”李怀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真正的神机，必须有两个家！一个，是永远火热的‘正阳宫’，蒸汽在这里积蓄力量，推动活塞！另一个，是永远冰冷的‘广寒宫’，我们把用完了的蒸汽，请到这里来，让它在这里凝结成水，死去！如此，‘正阳宫’永远不会感受到一丝寒意，每一丝热力，都能化作真正的力量！”
这便是“分离式冷凝器”的奥秘。一个看似简单、却足以将蒸汽机的效率提升数倍的、划时代的构想。
“还有！”李怀安走到那根巨大的、断裂的摇臂旁，“你们看这根大家伙，它只能向下砸一次，然后就要靠配重慢吞吞地升起来。做一次功，歇半天！这叫什么力气？这叫喘气！”
“真正的神机，不能只靠老天爷的力气（大气压力）！我们要让蒸汽自己动起来！我们把汽缸的顶也封死，让蒸汽从上面进去，把活塞推下去！再让蒸汽从下面进去，把活塞顶上来！一推一拉，皆是动力！让它不再是喘气，而是真正的、永不停歇的呼吸！”
这便是“双动式活塞”的原理。它将提供源源不断的、平稳的动力输出。
“最后！”李怀安拿起两块石头，模拟着，“我们现在的法子，就像用脚去踹一个轮子，踹一脚，动一下，笨拙不堪。而真正的神机，要用天体运行的法子！我们在主轴上，装一个‘太阳轮’，在连杆的尽头，装一个‘游星轮’。让游星轮，围绕着太阳轮转动，如同星辰拱卫紫微！如此一来，往复的推拉，便化作了完美的、周而复始的旋转，其力连绵不绝，其速倍增于前！”
这便是“太阳与行星齿轮”的精髓。它将彻底解决往复运动到旋转运动的转化难题。
瓦特蒸汽机的三大核心改良，被李怀安用三个充满了东方神秘主义色彩的比喻——“阴阳分府”、“双龙吐息”、“星辰拱卫”——清晰地、震撼地，展现在了这些十五世纪工匠的面前。
工坊之内，一片死寂。匠人们的脸上，不再是沮rou，而是一种……看到了神迹的、混杂着狂喜与战栗的巨大震撼。
然而，短暂的震撼之后，更为巨大的、现实的阴影，便笼罩了下来。
“总管……”一位头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老铁匠钱师傅，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的声音干涩，充满了绝望，“您说的这些……都是神仙的法子。可……可是我们是凡人啊。就说那个‘双龙吐息’，要把汽缸顶上封死，活塞在里面上下跑，一丁点儿气都不能漏……这……这怎么可能做到？我们没有能把炮膛都钻得溜光水滑的‘水力镗床’啊！”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刚刚燃起的希望火焰上。
是啊。理论，终究只是理论。没有能够加工出绝对圆、绝对直、绝对光滑的气缸的工具，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瓦特的成功，离不开威尔金森那台划时代的炮筒镗床。而他们，只有锤子、凿子和锉刀。
这，便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真正的、名为“精准”的暴政。
“没有，我们就自己造！”李怀安的声音，如同斩钉截铁的惊雷，在工坊内悍然炸响，“神仙，也是凡人做成的！从今天起，我们只做一件事！”
他走到一块巨大的钢锭前，拿起一把重锤，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扫过每一个人。
“我们要用凡人的手，去挑战神仙的规矩！我们要用这世上最笨的法子，去磨出这世上最精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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