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标准的信仰在地底的秘密圣殿中悄然确立,一场更为宏大、更为张扬的伟业,已在南翔镇的母亲河畔,拉开了序幕。
商砚辞的野心,远不止于打造一台机器。他要构建的,是一个完整的、能够自我驱动的工业体系。而这个体系的心脏,便是源源不断的动力。
在电力尚是遥远神话的时代,水,这头时而温顺、时而狂暴的自然巨龙,便是他唯一能驯服的泰坦。
河畔的工地上,数百名劳工挥汗如雨,号子声此起彼伏。一座前所未有的奇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四联水车阵 。
这并非简单的四架水车并列。商砚辞的设计,融合了中国古代水利工程的千年智慧与他那来自未来的系统化思维。他没有采用寻常的立式水车,而是借鉴了汉代便已发明的、用于鼓风冶铁的“水排”结构,并将其放大、串联 。四架巨大的卧式水轮,被巧妙地安置在经过精确计算落差的引水渠中,每一架水轮的转动,都能为下一架提供额外的水流冲力,形成一个能量梯级放大的系统。
整个南翔镇都轰动了。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河边,对着那如同巨兽骨架般日益成型的巨大木质结构指指点点,惊叹于方家那深不可测的财力与魄力。他们以为,这只是又一座用于灌溉或粮食加工的奇观。他们不知道,他们正在见证的,是一个新纪元的心脏,正在被缓缓地植入这片古老的土地。
而这颗心脏真正的奥秘,隐藏在水车阵旁一座不起眼的砖石小屋内。那里,才是驯龙的点睛之笔——三档变速齿轮箱。
商砚辞深知,齿轮传动并非他的独创。早在千年之前的汉代,他的祖先们就曾用精巧的齿轮系统,造出了“指南车”这样匪夷所思的精密仪器 。但他要做的,不是复制古人的奇巧淫技,而是将这种技术,转化为可以驱动一个时代的、磅礴的工业之力。
小屋内,陆师傅和他新收的几位“工程师”学徒,正对着一堆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齿轮,进行着最后的组装。这些齿轮,全部由新炼出的高碳钢锻造,每一个齿的形状,都严格遵循着商砚辞绘制的“渐开线”图纸,以确保传动效率的最大化。
“一号轴,主动轮,连接水车主轴。”商砚辞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在金属的碰撞声中穿行,“二号轴,从动轮组,三级齿轮比,分别为一比三、一比二、一比一。通过拨杆,实现三档切换。”
他拿起一根粉笔,在地上画出简易的传动示意图。“慢速档,扭矩最大,用以驱动重型锻锤,削切铁料;中速档,转速与扭矩均衡,用于钻孔;高速档,扭矩最小,转速最快,用于打磨抛光。”
这番话,对于陆师傅等人来说,已不再是天书。经过“标准化”的洗礼,他们已经能够理解“齿轮比”、“扭矩”这些全新的概念。他们看着那些冰冷的、精确的钢铁构件,眼中闪烁着一种创造者独有的、狂热的光芒。
然而,真正的革命,发生在最后一个部件的安装上——摩擦片式离合器。
“这是何物?”陆师傅看着那几片厚重的钢盘,以及夹在中间的、经过特殊蒸煮处理的、坚韧无比的牛皮,满脸困惑。
“这是‘龙之缰绳’。”商砚辞用了一个他们能够理解的比喻,“水龙一旦奔腾,便不会停歇。而有了这副缰绳,我们便可以在不惊动巨龙的情况下,让它驱动的万物,瞬间静止,又瞬间启动。”
他用一个生动的例子,解释了这个划时代设计的意义。“试想,你正在用车床切削一根铁棍,刀具突然崩了。若是从前,你只能停下整架水车,等它慢慢停稳,换好刀,再重新启动,费时费力。而现在,”他踩下连接离合器的踏板,演示着分离与接合的动作,“你只需一脚,主轴立刻停转。你可以在水车依旧轰鸣的情况下,从容换刀。换好,松开踏板,立刻继续工作。这不仅是效率,更是安全!是人驾驭机器,而非机器束缚人的第一步!”
陆师傅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巧妙的机关,这是一种全新的哲学,一种将“控制权”从原始的动力源手中,夺回到操作者手中的、革命性的思想。
当巨大的齿轮箱被缓缓吊装到位,当涂抹了厚厚猪油作为润滑的轴承发出第一声顺滑的转动时,当那根连接着未来的传动轴,从这座不起眼的小屋中,伸向那座更为宏伟的、即将拔地而起的机加工厂房时,所有人都知道,那头被束缚在河道里的自然巨龙,已经被他们彻底套上了缰绳,即将成为他们最忠诚、也最强大的奴仆。
当江龙被套上缰绳,当标准的律法成为地底圣殿唯一的信仰,风暴的中心,再次回归到那座幽深而炽热的工坊。
这里,是铁的子宫。一个全新的、钢铁的物种,即将在此孕育成形。
商砚辞展开了那幅巨大的、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卧式车床总装图。它不再是一张图纸,它是一份创世的蓝图。工坊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而神圣。之前所有的准备——高碳钢的冶炼、绝对标准的建立、磅礴动力的驯服——都将在这一刻,汇聚、升华。
第一乐章,奏响的是“大地之基”——床身与导轨的铸造。
“床身,长一米五,宽零点三米,矩形结构。”商砚辞的声音,如同最精准的节拍器,为这场宏大的交响定下了基调,“以最坚硬的硬木为框架,开燕尾槽,深二十毫米,宽四十毫米。”
陆师傅和他手下的木工“工程师”们,此刻已然脱胎换骨。他们不再依赖“感觉”,而是手持钢制卡尺与角尺,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对数据的敬畏。木屑纷飞中,一个巨大而沉稳的木质骨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精度,迅速成型。
真正的考验,在于导轨。
“铸铁。”商砚辞的命令简洁而冷酷。
铸工们早已在角落里砌好了一座小型的化铁炉。当那金红色的铁水从炉口奔涌而出,注入早已备好的沙模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铸造长而薄的条状物,最易因冷却不均而产生裂纹或变形。
“退火!”在铁条尚处于暗红色时,商砚辞下令将其埋入早已备好的草木灰堆中,进行缓慢的、均匀的冷却。这是防止产生内应力的关键一步。
当两根近乎完美的铸铁长条被从灰烬中取出时,更为残酷的磨砺开始了。
“导轨面的平整度,必须达到每米之内,误差小于零点一毫米。”
这个数字,让刚刚建立起信心的匠人们,再次感到了窒息。他们用上了之前制造量块时所用的方法,以天然金刚砂为研磨剂,开始了又一轮永无止境般的手工推磨。这一次,他们不再有怨言,只有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对极致精度的追求。
当那两条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导轨,被严丝合缝地嵌入木制床身的燕尾槽中时,这台未来机器的脊梁,终于被锻造成形。它坚实、平直,如同一条通往新纪元的铁轨,沉默地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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