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皇榜上那语焉不详的指引,两人在迷宫般的坊巷间穿行了大半个时辰 。周遭的喧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权贵阶层的、压抑的静谧。最终,他们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商铺前停下了脚步。
这店铺,与其说是商铺,不如说是一个审判的门庭。
一方巨大的榆木桌如同一道界碑,蛮横地横亘在铺子与街巷之间,将世界清晰地分割成两半 。界碑之外,是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的红尘俗世;界碑之内,是压低了的话语声、凝固的空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那榆木桌面,不知被多少人的手肘、钱袋、乃至绝望的额头摩挲过,呈现出一种温润而冷硬的包浆,幽幽地倒映着往来人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死水。
桌后,趴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旧的青色直身,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挽着,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他整个人都陷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里,脑袋歪向一侧,发出轻微的鼾声,仿佛这关乎无数人身家性命的皇榜要务,还不如一场午后的瞌睡来得重要。
初三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瞳孔却微微一缩。他注意到了一些细节。那人的手指,修长而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绝不是一个寻常商铺掌柜该有的手。他趴睡的姿态,看似慵懒,脊背却构成了一道极为舒展的弧线,那是一种长期伏案、却又懂得如何放松肌肉的、现代人才有的习惯性姿势。
“叩叩。”
徐见一上前,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那如同界碑般的桌面。声音在寂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人“唔”了一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一张带着浓重睡意的、三十岁上下的脸庞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张脸,算得上清秀,却带着一种宿醉般的苍白和一种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深可见骨的倦怠。
“何事?”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刚睡醒的含糊。
“请问,”徐见一连忙拱手,脸上堆起最谦恭的笑容,“此处可是……奉皇榜寻访奇技之人的所在?”
那人——李怀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哈欠打得惊天动地,毫无遮掩,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里的浊气都一并吐出。
“啊——呃,是,是这儿。”他含混地应着,眼神却如同两把手术刀,在初三和徐见一那身破烂的行头和写满风霜的脸上,一寸寸地刮过。
“不过,”他终于坐直了些,语气里那股懒散的味道却丝毫未减,反而多了一丝冰冷的、程式化的警告,“我可得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桌上,摆的是皇榜,是圣旨。你们俩,要是真有什么知晓天机、来自他方的本事,那便罢了。若只是想来混个前程、讨口饭吃……哼,”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不带丝毫温度,“欺君罔上,是要砍头的。菜市口那把鬼头刀,可不认什么穷苦可怜。”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徐见一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那谄媚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李怀安看着眼前这两个形容枯槁的“应聘者”,内心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的废墟。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他李怀安,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机械工程师,一个满脑子都是齿轮、杠杆、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灵魂,会沦落到在这里,扮演一个神神叨叨的、为封建帝王筛选江湖骗子的神棍?
这个念头,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刺入了他记忆的最深处。
那是一场关于蒸汽与钢铁的、宏大而惨烈的噩梦。
半个月前,他还不是现在这副模样。那时,他还是王振面前的红人,是那个被寄予厚望、即将为大明王朝带来一场技术革命的“奇人”。在京郊那处戒备森严的秘密工坊里,他曾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王振给了他调动一切资源的权限,给了他上百名最精锐的匠户。
他的内心,曾燃烧着一团足以吞噬天地的火焰。他要造出这个时代的第一台蒸汽机。他画出了完整的图纸,从锅炉的结构,到气缸的尺寸,再到活塞连杆的传动机制,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地复刻了他脑海中的知识。
然而,他终究是败给了现实。
败给了这个时代最顽固、最无法逾越的壁垒——材料。
他的脑海中,那场灾难的景象,如同昨日重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指。
那是一场极端的、充满了矛盾的感官盛宴。一边,是他脑海中冰冷的、属于现代工业的精密计算:锅炉内部的压强正在稳步攀升,一个标准大气压,两个,三个……每一个数字的跳动,都本该是通往成功的阶梯。而另一边,是他眼前触目惊心的、属于前工业时代的粗陋现实:那座用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生铁铸造而成的锅炉,在高温与高压的双重炙烤下,炉壁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如同被烧透的烙铁。连接处的铆钉,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他躲在百步之外的茶棚里,故作悠闲地品着茶,但那双紧握着茶杯、指节发白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紧张。他能听到匠人们兴奋的呼喊,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景象——一个不用人力、畜力,单靠“烧开水”就能自行运转的庞然大物。
然后,那声音出现了。
一声极细微的、如同蛛丝断裂般的“咔嚓”声。
紧接着,是如同天神撕裂绸缎般的、尖锐到极致的金属悲鸣。
最后。
轰——!!!
没有语言能够形容那一瞬间的景象。那不是爆炸,那是一次小型的、人造的火山喷发。巨大的锅炉如同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瞬间解体。无数块烧红的、扭曲的、带着死亡呼啸的铁片,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四面八方攒射而出。白色的、足以将人瞬间烫熟的过热蒸汽,形成了一朵小型的蘑菇云,席卷了整个工坊。
他脑海中关于压强、温度、屈服强度的所有数据,在那一刻,都变成了一个苍白的、毫无意义的笑话。他只记得那股毁天灭地般的热浪扑面而来,将他掀翻在地。他记得匠人们那被瞬间凝固在脸上的、从兴奋到惊恐的表情。他记得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那股混杂着铁锈、煤灰和烤肉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好几个忠心耿耿跟着他的仆役,当场就被撕成了碎片 。
按道理,出了这等泼天的大事,他李怀安的脑袋早就该挂在城门楼子上了。
然而,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更为残酷的玩笑。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王振又把他调了回来。那个权阉甚至没有过多地责备他,只是用一种看一件还有利用价值的工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给了他这份新的差事——筛选穿越者。
喜欢从明朝开始的工业化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从明朝开始的工业化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