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始于寂静。
那并非黎明前万籁俱寂的平和,也不是深夜里沉睡的安宁。这是一种非自然的、被强行扼住喉咙的死寂。村里的狗,那些平日里对一片落叶、一个远方行人的影子都能狂吠半天的瘦骨嶙峋的畜生,此刻全都噤声了。它们不是睡着了,而是用一种源于血脉的古老恐惧,将自己蜷缩在柴堆下、屋檐的阴影里,夹紧尾巴,连呜咽都吞回肚中。
风停了。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浑浊的琥珀,将这个坐落在北方贫瘠土地上的小村庄封存在其中。初三站在自家那摇摇欲坠的茅屋门口,他能感觉到这股凝滞。这不是他那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所熟悉的、属于天气变化的物理现象。这是一种……气场。一种由数十个、上百个被恐惧攫住的人心共同散发出的、有如实质的力场。
他看到邻家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双颤抖的手从里面拉上,门栓落下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根骨头被猛然折断。更远处,几缕本该袅袅升起的炊烟,此刻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贴着茅草屋顶,挣扎着、狼狈地向地面散去。家家户户都在用这种方式,徒劳地试图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仿佛只要变得足够卑微、足够不存在,就能躲过即将到来的劫难。
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属于猎物在感知到捕食者气息后,所进行的、绝望而又熟练的仪式。
初三的喉咙里泛起一股金属般的腥味。是恐惧。他的现代大脑冷静地分析出这是肾上腺素飙升的生理反应,但他的这具身体,这具属于明朝正统十年一个名叫“初三”的佃农少年的身体,却以一种更原始、更无法抗拒的方式体验着这一切 。他的心跳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破鼓,每一次撞击都让他的胸腔感到一阵钝痛。他的手心渗出冰冷的汗水,与掌心那些因为常年劳作而结下的、黑紫色的老茧混合在一起,滑腻而黏稠。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下来。然而,吸入肺腑的,却是那股他早已熟悉,却永远无法适应的、属于贫穷的复杂气味。那是经年累月的霉味,是汗水在粗麻布料上反复干涸、发酵后产生的酸馊,是劣质柴薪燃烧不充分留下的烟熏火燎,此刻,这所有味道之上,又叠加了一层新的、更为刺鼻的元素——那是恐惧的味道,是集体性的、即将被掠夺的绝望气息 。
然后,他们来了。
出现在村口土路尽头的,不是一支军队,甚至算不上一队官兵。那只是一小撮人马,三四个穿着不甚合身的皂隶服色的衙役,簇拥着一辆吱吱作响的骡车。车上坐着一个胖大的身影,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吏袍,脸上挂着一种酒色过度的油腻光泽。他们没有携带刀枪,步伐懒散,神情中充满了那种捕食者对自家狩猎场了如指掌的傲慢与不屑。
他们就像一群秃鹫,嗅到了这片土地上散发出的、名为“贫穷”与“软弱”的腐肉气息,不紧不慢地前来赴宴。骡车车轴那单调而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缰绳上铜环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叮当,马蹄踏起尘土的沉闷声响——这些微小而日常的声音,此刻却组合成了一曲宣告末日降临的序曲。
这风,不是自然之风。这是一股从县衙那座冰冷的石兽口中吹出的、带着腐臭与贪婪的腐肉之风。它每年都会在秋收之后准时刮来,精准地刮走农人谷仓里最后一点余粮,刮走他们赖以过冬的最后一点希望,只留下一地鸡毛和彻骨的寒冷。
骡车在村子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停了下来,那儿通常是村民们晾晒谷物和闲聊的地方。那个身穿青色吏袍的胖子,被人搀扶着下了车。他便是县衙的刘书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小人物”。他甚至没有走进任何一户人家,只是站在那里,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卷泛黄的文书。
他那被酒肉喂养得油光水滑的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令人作呕的威严。他展开文书,用一种抑扬顿挫、仿佛在唱戏般的腔调,开始宣读。
“奉县尊大人令,今秋税毕,然朝廷恩广,天心仁慈,为保地方安靖,百姓和乐,特增缴‘杂项’若干,以充公用……”
村民们不知何时已经从各自的茅屋里走了出来,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圆,每个人都低着头,仿佛那被踩得结实的黄土地里,埋藏着什么能拯救他们的神谕。
初三和他的父母也站在人群中。他的父亲,那个被生活彻底压弯了脊梁的男人,此刻佝偻得更厉害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小、更不起眼 。
刘书吏的声音继续在凝固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众人本已伤痕累累的心上慢慢地割。
“……其一,‘赫日恩光钱’,感念皇恩浩荡,阳光普照,每户三斗。”
“……其二,‘官道尘土费’,官道往来,车马劳顿,尘土飞扬,有碍观瞻,需派人洒扫,每户两斗。”
“……其三,‘乡里和睦金’,为保邻里和睦,不起争端,此乃教化之功,每户一斗……”
名目荒唐得近乎可笑,却无人敢笑。这早已不是税,而是一种赤裸裸的、以“官”字为名的抢劫。这是一种权力对无权者的公开羞辱,其目的不仅仅在于榨取那几斗微不足道的粮食,更在于反复确认并巩固一种秩序: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而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不过是会喘气的泥土。
宣读完毕,刘书吏将文书一卷,塞回袖中,用一种不耐烦的眼神扫过人群。一个衙役立刻上前,将一个大大的空箩筐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终于,一个年长的村正颤巍巍地走上前,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几乎要跪在地上:“刘大人……今年的收成……实在是不好,地租和正税交完,家家户户都……都快揭不开锅了。您看,能不能……宽限几日?”
刘书吏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声音轻蔑得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宽限?朝廷的规矩,是谁说宽限就能宽限的?耽误了公事,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初三的父亲动了。他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僵硬地转身,走进茅屋。片刻之后,他捧着一个早已干瘪的小口袋走了出来,那是他们家全部的口粮 。他走到箩筐前,解开袋口,将里面那些混杂着谷壳和沙砾的小米,颤颤巍巍地倒了进去。那点粮食,在巨大的箩筐底部,只铺了薄薄的一层,显得如此可怜,如此微不足道。
他做完这一切,又深深地弯下腰,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喃喃着:“大人……家里……就这些了……就这些了……”
这是一种生存的策略,一种被千百次羞辱磨砺出的、刻在骨子里的表演。通过展示自己的赤贫与卑微,来祈求掠夺者能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初三的母亲也跟了上来,她选择了另一种策略——情感的乞求。她枯黄的脸上满是泪痕,声音沙哑:“大人,求求您了,行行好吧!冬天就要来了,没了这点粮食,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前头的两个孩子,就是没熬过冬天……”
然而,刘书吏的脸上,只有纯粹的、因为这出重复了无数遍的蹩脚戏剧而感到的厌烦。他似乎是嫌这哭声聒噪,不耐烦地一挥手,脚下却像是无意般地一抬。
“砰!”
那只装着初三家最后希望的箩筐,被他一脚踢翻。
金黄色的小米,那些在阳光下曾经闪耀着生命光泽的谷粒,混合着灰黑色的谷壳与沙土,哗啦一下,尽数泼洒在满是泥泞和牲畜粪便的院土地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些与污秽混杂在一起的粮食,那是他们的汗水,是他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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