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刮，势头似乎弱了一点，但依旧冷得刺骨。
秦天裹紧了身上那件勉强御寒的旧袄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林积雪里走着。他运气不算好，昨天设下的几个套子都空着，大概是因为天气太冷，野兽也懒得出来。
他不敢往太深的地方走去，雪覆盖了熟悉的小路，容易迷路，深处也更加危险。只在外围又捡了些被风吹落的枯枝，用绳子捆好背在背上。柴刀别在腰后，手里紧握着猎弓，眼睛像鹰一样扫视着四周，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饥饿感像个小虫子，时不时啃噬着他的肚子。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起家里快要见底的米缸，心里有些发沉。必须赶快想办法弄到吃的。
他在一片背风的山坡下终于发现了几丛干枯的野菜，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刨开积雪，把野菜连根拔起，抖掉泥土，小心地放进身后的背篓里。
转悠了近一个时辰，除了背上那捆越来越沉的柴火和篓子里那点可怜的野菜，在一无所获。天色灰蒙蒙的，看不出时辰，但凭感觉，已经不早了。
不能再耽搁了。母亲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
秦天叹了口气，扛起柴火，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沉重，不光是柴火重，心里也重。
快到家门口时，他停下脚步，用力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脸，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轻松些，这才推开那扇依旧在风中呻吟的木门。
“娘，我回来了。”
屋里，秦婉娘已经又点起了一小截珍贵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勉强驱散了一小片昏暗。她依旧坐在炕上，就着灯光，还在缝补那件衣服。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回来了就好。冷坏了吧？快过来烤烤火。”她放下针线，拍了拍炕沿。灶膛里那点微弱的余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秦天把柴火靠在墙边，卸下背篓，看到母亲手边那件几乎补完的衣服，心里一酸。“娘，不是让您别动了吗？”
“闲着也是闲着，动动手指头，反而没那么冷。”秦婉娘不在意地笑笑，目光扫过背篓，看到里面只有些干柴和野菜，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掩饰过去，只是柔声道，“饿了吧？饼子还热在灶上。”
秦天摇摇头，走过去坐在炕沿边：“还不饿。娘，您好点没？还咳得厉害吗？”
“好多了，喝了热水，暖和多了。”秦婉娘说着，却又忍不住掩嘴低咳了两声。
秦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灶上温着的那个黍米饼拿出来，塞到母亲手里，自己则拿起早上剩下的那个冷硬的饼子，啃了起来。嚼得腮帮子发酸，才能勉强咽下去。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少年啃饼子的声音，和窗外不间断的风声。
吃完东西，秦婉娘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儿子去休息，而是从炕席底下摸索出一根磨得光滑的小木枝。她挪到炕边，俯下身，就着冰冷凹凸的泥地，用木枝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天儿，过来。”
秦天凑过去。地上划出的痕迹很浅，但在昏暗光线下依稀可辨。
“这是个‘天’字。”秦婉娘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就是你名字里的那个‘天’。头顶一片苍穹，至高至大，无所不包。”
她又慢慢划了几笔。“这是个‘地’字。我们脚下踩着的，生养万物的土地。天高地厚，人要懂得敬畏。”
秦天看着地上那两个对他来说无比复杂的符号，点了点头。母亲识字，他是知道的。从他很小时起，母亲就会偶尔用树枝或石子，在地上划拉出几个字，教他认。这是他们贫苦生活中极少数的、近乎奢侈的时刻。
“娘今天再教你两个。”秦婉娘喘了口气，继续慢慢地、认真地写。“这是一个‘信’字。人言为信。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间，言出必行，承诺过的事，拼了命也要做到。这是根基。”
她的笔划很稳，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风骨，完全不像一个山村病妇能写出来的。秦天看着那个字，又看看母亲异常认真的侧脸，似懂非懂地点头。
“还有一个，是‘坚’字。”秦婉娘写得更慢了些，好像每一笔都耗着她不多的力气，“像厚厚的泥土，也像夯实的墙。日子再难，脊梁不能弯；风雪再大，心志不能垮。咬着牙，站稳了，总能熬过去。”
她抬起头，看着儿子，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却有种别样的光亮：“天儿，你要记住这两个字。守信，坚忍。无论以后…以后遇到什么，有了这两样，娘才能放心。”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和嘱托的意味。
秦天心里莫名地一紧，用力点头：“娘，我记住了。守信，坚忍。”
秦婉娘欣慰地笑了笑，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扔开木枝，靠在炕头的土墙上，疲惫地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
秦天看着地上那四个渐渐模糊的字迹，又看看母亲憔悴的容颜，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母亲今天的话，似乎比往常都要重。她偶尔流露出的那种神情，那种仿佛透过破败茅屋看向很远地方的眼神，都让他觉得，母亲心里藏着很多事，很多他不知道的、沉重的事。
她是从哪里认得这么多字的？她那双巧手，那通身的气度，有时候根本不像个山野村妇。她从来不说自己的过去，父亲是谁？外公外婆是谁？老家在哪里？为什么只剩他们母子二人流落到这个偏僻的山村？
这些问题，他小时候问过，母亲总是用沉默或者模糊的话语带过，眼神里会掠过一种深深的、他看不懂的哀伤和恐惧。后来，他就不再问了。
屋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过了一会儿，秦婉娘像是缓过点劲，又慢慢睁开眼，目光落在秦天脸上，带着无尽的温柔和不舍。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那个总是贴身藏着的、用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
外面的布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
很小，质地看起来并不怎么剔透，甚至有些浑浊，边缘似乎还有些磨损。但样式很古旧奇特，上面雕刻着一种秦天从未见过的、复杂而神秘的纹路，那纹路看久了，仿佛会流动一般。
油灯的光线太暗，看不清具体细节，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秦婉娘用指腹极其珍惜地摩挲着那块玉佩，眼神恍惚，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些人，某些事。有温情，有痛楚，还有深深的、化不开的眷恋与绝望。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其细微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像是要说什么。
秦天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凑近了些。
“……好…好…保……”
声音太低太模糊，被风声彻底掩盖。
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出来，只是极度疲惫地、彻底地合上了眼睛，手指却依然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玉佩，仿佛那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支点。
那块神秘的玉佩，母亲异常的态度，还有她那未尽的、消散在风里的低语……
这一切都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秦天的心头。
母亲到底想要说什么？这块玉佩，又到底是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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