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弄影斋出来，离阙与栖梧并未急着寻找下榻之处，而是融入了古镇渐起的暮色与喧嚣之中。
既然有三日之期，而“照影之试”又关乎本心，紧绷的神经反而需要适当的松弛。
更何况，对于栖梧而言，能如此刻这般，抛却魔尊身份与诸多烦扰，仅作为“阿梧”，陪伴在离阙身边，漫步于人间烟火，实属难得。
华灯初上，灯影镇名不虚传。无数造型各异的灯笼被点亮，绵延不绝，宛如一条流淌的光河。
莲花灯、走马灯、宫灯、鱼灯……形态各异，光影迷离，将青石板路映照得如梦似幻。
空气中弥漫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刚出笼的包子热气，以及孩童嬉笑追逐的喧闹声。
栖梧紧紧握着离阙的手，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以自身气机悄然隔开拥挤，为离阙撑开一小片安宁的空间。
他低头看着离阙被灯火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璀璨流光，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深邃，多了几分人间暖意，让他心头微软。
“还记得吗？”离阙忽然开口，声音在喧闹中清晰地传入栖梧耳中。
“很久很久以前，在凡间某个不知名的小城，也似这般灯火阑珊。
那时你还是个半大少年，攥着好不容易攒来的几文钱，非要给我买一盏最便宜的兔子灯。”
栖梧身形微顿，深灰色的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追忆与窘迫。
那是他刚被离阙带回不久，骨子里还带着卑微与敏感，却也想将自己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捧给师尊。
“那时不懂事，买的灯粗陋不堪，没亮多久便熄了。”栖梧语气有些生硬，耳根却微微发热。
离阙却轻笑出声，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带着些许戏谑：
“可那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灯。” 因为那盏灯里，盛满了一个孩子毫无保留的、笨拙而真挚的心意。
栖梧心头一震，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低沉的一句：
“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星辰日月，魔尊权柄，乃至他的性命，只要离阙想要。
离阙侧头看他，灯火在他眼中碎成温柔的星子：“我现在就很好。” 有你在身边，看这人间烟火，便很好。
两人随着人流，来到一处临水搭建的皮影戏台前。
戏台比街边的更为正式，台下已坐了不少观众，嗑着瓜子，喝着粗茶，翘首以盼。今晚演的是经典剧目《白蛇传》中的“断桥相会”。
锣鼓声响，丝竹悠扬。白色的幕布被灯光映亮，一个个精致的皮影人物登场，在幕后艺人灵巧的操纵下，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许仙的憨厚儒雅，白素贞的温婉深情，小青的活泼俏皮，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光影交错间，举手投足，唱念做打，竟不比真人演戏逊色，反而更添一种古朴动人的韵味。
离阙看得专注，时而为白蛇的执着而动容，时而又因法海的顽固而微微蹙眉。
栖梧对戏文本身兴趣不大，他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离阙身上，看他沉浸其中的侧影；
看他长睫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只觉得比那幕布上的任何光影都要好看千百倍。
当演到白素贞为救许仙水漫金山，最终被压雷峰塔下时，离阙轻轻叹了口气。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他低声喃喃，不知是在说戏中人，还是在感慨自身与栖梧这一路走来的不易。
栖梧闻言，却靠得更近些，几乎是贴着离阙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我与他们不同。若天要罚你，我便逆了这天；若塔要镇你，我便碎了那塔。谁也休想将你我分开。”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会相拥在每一个落幕的黄昏！”
他的气息灼热，话语中的偏执与霸道毫不掩饰，却让离阙心头猛地一颤，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
他深知栖梧此言非虚，为了他，栖梧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沉甸甸的情意，是他甘之如饴的羁绊。
戏散场了，人群渐渐散去。两人却还坐在原地，享受着喧闹后的宁静。
夜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吹动了离阙额前的发丝。
栖梧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微凉的脸颊，动作一顿，随即更加轻柔地抚过，带着珍视的意味。
“冷吗？”栖梧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离阙摇了摇头，抬眼望进他深邃的眸中，那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不冷。” 有你在，哪里会冷。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与远处未熄的灯笼光芒交织，朦胧而静谧。周围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呼吸和心跳声。
“阿梧，”离阙忽然轻声唤他，冰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无论三日后‘照影之试’结果如何，无论前路有何艰难，你都要记得，我信你，亦会一直陪着你。”
这不是安慰，而是承诺。是勘破因果、历经生死后，最坚定的选择。
栖梧心头巨震，仿佛被最滚烫的暖流包裹。
他猛地将离阙揽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碎进骨血。
他将脸埋在那带着冷香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属于离阙的气息，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嗯。你也不能丢下我。永远都不能。”
离阙任由他抱着，抬手轻轻回抱住他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有些脆弱的背脊，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承诺。
灯火阑珊，月影婆娑。古镇的夜色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这一刻的缱绻与坚定，深深镌刻在彼此的心湖之上。
前路未知的阴霾，似乎也被这片刻的温情暂时驱散。
然而，离阙手背上那被封印的图腾，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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