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殷承稷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扯,在萧文纯的端庄持重与苏亦良的梨花带雨之间艰难地流转。殿内喧嚣渐息,可他胸腔里却如同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冷冰冰,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化为一声沉重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无声地湮灭在心底最深的角落,留下无边无际的荒凉。
他看着苏亦良——那个他曾以为是不慎坠入凡尘、沾染了人间烟火气的精灵。她眼中不染尘埃的纯真,像山涧最清澈的溪流,曾洗涤过他因深宫权谋而疲惫的心;她笔下那些充满生趣的市井画卷,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是他在这雕梁画栋却冰冷彻骨的宫闱中,罕见能触摸到的、带着温度的“真实”。他爱她的不谙世事,爱她羞涩一笑时脸颊飞起的红晕,爱她谈及画作时眼中骤然点亮的光彩,爱她一切未被宫廷规矩打磨掉的、鲜活的本真。
然而,今日这接连不断的明枪暗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毫不留情地刺破了他精心呵护的美好幻象。
琴弦崩断时她惊惶无助如受惊小鹿的眼神;颜料毁画时她崩溃哭泣、指尖鲜血与墨色混染的绝望;尤其是方才,被栽赃陷害时她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泪水涟涟却百口莫辩的巨大恐惧与无助……
她那单薄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身躯,如何能承受得住这深宫之中无处不在、防不胜防的恶毒与倾轧?她的纯真与善良,在这吃人的地方,非但不是优点,反而成了致命的弱点,只会让她沦为最容易被吞噬的猎物。
他若执意逆流而上,将她纳入羽翼之下,非但护不住她,反而可能因自己的身份给她招来更多嫉恨,将她推向更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份他小心翼翼珍藏的爱慕,终究是镜花水月,美好却脆弱,根本经不起现实残酷的磋磨与碾压。保护她最好的方式,或许是……放手,让她远离这漩涡中心。
他的目光,沉重地转向萧文纯。
她正亭亭玉立在那里,方才面对珍珠陷阱时的临危不乱、巧妙化解;玉佩风波中的大气从容、冷静自持;此刻接受众人注目时的端庄得体、不卑不亢……她沉稳如山岳,智慧如深潭,一言一行皆彰显着无可挑剔的大家风范。
她背后是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萧家,是母妃殷切期望与全力支持的目光,更是他未来储君之路上不可或缺的、最稳固的助力与基石。
娶她,是责任,是现实,是权衡所有利弊得失后,最正确的选择。只是……这份选择里,终究少了几分悸动的暖意,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算计。他的余生,或许将永远困在这“正确”的牢笼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份滞涩的痛楚强行压下,步履沉稳地走到御阶之下,对着昭明帝深深一揖,垂下的眼帘掩去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沙哑与艰涩:“儿臣婚事,劳母妃日夜操劳费心,儿臣……感激不尽。”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间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割舍血肉般的痛楚,“儿臣……思虑再三,愿娶萧氏文纯为皇子正妃。”
萧贵妃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她亲自步下御阶,温柔地扶起儿子,声音里充满了欣慰与期待:“好!好!稷儿,你果然懂事明理!文纯温婉贤淑,知书达理,更兼沉稳慧黠,定能成为你的贤内助,为你分忧解难,母妃也就放心了!”
萧文纯闻言,白皙的面容上飞起一抹符合闺训的红霞,她盈盈下拜,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声音清越柔亮,既显恭顺又不失风骨:“臣女谢殿下垂青厚爱,谢贵妃娘娘信重。文纯定当恪守本分,谨遵妇德,尽心辅佐殿下,不敢有负圣恩与厚望。”
“好!甚好!”昭明帝洪亮而充满威仪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帝王惯有的赞许。他抚掌而笑,目光扫过阶下这对即将联姻的男女,龙颜看似甚悦:“稷儿能识大体,顾大局,明事理,择贤妻而娶,朕心甚慰!萧氏文纯,端庄淑慧,才德兼备,遇事沉稳,应变有方,堪为皇子妃表率!此乃天作之合,于国于家,皆是大喜!朕准了!”他语气爽朗,笑容和煦,仿佛一位真心为儿子觅得佳妇而高兴的慈父。
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殷承稷身上:“稷儿,你已长大成人,懂得权衡取舍,以大局为重,为父……甚是欣慰。”他略作停顿,语气转为一种帝王对皇子应有的训导与期许,“萧家世代忠良,于国有功;文纯更是大家闺秀,仪范出众。你二人结为连理,当同心同德,相敬如宾,日后共同为社稷分忧,莫负朕望。”
这番话,表面是祝福与期许,内里却蕴含着帝王对权力平衡、朝局稳固的深远考量。他看着眼前这个日益沉稳英挺、在朝野声望渐隆的儿子,看着他身后代表着庞大外戚势力的萧贵妃和萧文纯,心中那盘无形的棋局,悄然落下一子。
萧家本就是大皇子一党的核心力量,这门亲事,不过是锦上添花,亲上加亲,并未打破目前朝堂各派系间微妙的平衡。他乐见其成,因为这最符合他维系现状、稳固掌控全局的需要。
至于稷儿……他心思纯正,能力卓着,在朝野素有贤名,深得民心……昭明帝的指尖在龙椅冰冷的扶手上几不可察地轻轻叩击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与威严。
作为帝王,他需要这样一位优秀的皇子来稳定朝纲,继承大统;作为父亲,他也曾对儿子有过真挚的期望。只是……皇权之路,从来容不下太多的个人温情。
无论如何,眼前这桩婚事,于他而言,不过是高超帝王权术下,一步合乎时宜、顺水推舟、且无伤大局的落子罢了。
“传朕旨意,”昭明帝朗声宣旨,声音洪亮,带着属于帝王的决断,响彻整个揽月台,将那片刻的深沉思虑完美地掩藏在帝王恩泽的荣光与威严之下,“命钦天监择取吉日,礼部依制筹备,为皇长子殷承稷与萧氏文纯,行大婚之礼!”
随着昭明帝旨意下达,揽月台内顿时响起一片恭贺之声,气氛看似一派喜庆祥和。萧文纯垂首敛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端庄,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真或假的祝福。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极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成了。
大皇子对那位苏小姐不同寻常的关注,她早已敏锐地察觉。苏亦良的存在,对她而言,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威胁。她不能允许任何意外,动摇她以及她背后整个萧家规划已久的、通往未来后位的道路。
今日琴弦崩断,其实是她精心设计的第一步。
她不过是通过心腹,买通了负责检查养护乐器的底层宫女,在苏亦良要用的那架琴上,对一根关键琴弦的弦轴做了细微的手脚,使其在特定力度和频率下极易松动滑脱。她计算精准,只想让苏亦良在御前小小出丑,弹奏中断,显得技艺不精或准备不足,从而打击其在大皇子心中的形象,让她“知难而退”。
她的目的始终是排除威胁,而非毁灭对方,她自认已留有余地。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后续会冒出王玉茹这个蠢货!这个嫉妒熏心、手段拙劣却又异常活跃的对手,接二连三的昏招,将苏亦良逼至绝境,反而彻底激发了大皇子的保护欲和怜爱之心!那一刻,萧文纯心中警铃大作,几乎以为自己的算计要适得其反。
然而,峰回路转。
王玉茹的疯狂作死,最终引来了永昭公主的雷霆手段和陛下的震怒严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一盆冰水,不仅浇熄了大皇子心头那点刚刚燃起的保护火焰,更让他无比清醒且残酷地认识到——在这深宫之中,单纯的喜爱与怜惜是多么脆弱无力,没有足够的力量和背景,连自己在意的人都无法庇护。而能与他并肩站立,抵御明枪暗箭的,只能是她萧文纯这样,身后有庞大家族支撑,自身亦有能力应对风浪的女子。
王玉茹的愚蠢,阴差阳错地,竟成了促成这桩婚事最有力的推手!这真是……天助她也。
萧文纯微微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不远处那位依旧惊魂未定、泪痕未干的苏小姐,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冷静。
苏亦良,从此将彻底退出这场她本就不该涉足的棋局。而她自己,则将一步步,稳稳地走向那个命中注定的位置。
她收敛心神,将所有的算计深深掩藏在端庄温婉的面具之下,脸上重新浮现出符合此刻情境的、得体而含蓄的笑容,仿佛全然沉浸在这桩“天作之合”的喜悦之中。
永昭冷眼看着眼前这出由阴谋、算计、眼泪、权衡与最终妥协交织而成的闹剧,终于落下它“圆满”的帷幕。萧文纯的圆融得体,苏亦良的柔弱无助沦为垫脚石,父皇那精准掌控局面的雷霆之怒与“慈祥”认可……这一切在她眼中,不过是深宫这潭千年死水中,司空见惯的涟漪。
她悄然起身,裙裾纹丝不乱,对着御座的方向微微颔首,仪态无可挑剔,却没有一丝留恋地转身离开。她甚至没有瞥一眼侧席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长孙烬鸿所在的方向,仿佛他也只是这华丽喧嚣背景中无关紧要的一笔模糊色彩。
长孙烬鸿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无形丝线牢牢牵引,紧紧追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素白身影。今日的她,像一把常年深藏于古朴剑鞘中的稀世名剑,猝然出鞘,锋芒毕露,光寒四座!那断弦成韵、化残缺为天籁的神乎其技;那洞悉秋毫、于纷乱中直指要害的锐利目光……她每一次的展现,都像投入他心湖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一圈圈无法平复的涟漪不断扩散,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最初那份带着“探究”与“利用”的火焰,此刻燃烧得更加炽烈,却似乎悄然变质,掺杂了更多他难以掌控的东西——一种强烈的震撼,一种由衷的欣赏还有一种被深深吸引的悸动……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试图强行压下那份计划之外、却来势汹汹的异样情绪。然而,那名为“永昭”的谜题,此刻散发出一种危险而极度诱人的光芒,让他既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探寻,又隐隐感到一种失控的不安。
而在宴席的另一端,永宁公主将兄长艰难的抉择、父皇的旨意、尤其是长孙烬鸿那全程追随永昭的目光,尽数收入眼底。看着永昭在父皇面前冷静陈词、扭转乾坤,看着众人投向她的敬畏目光,看着长孙烬鸿眼中那越来越炽热的探究火焰……永宁心中的危机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她必须主动出击,必须尽快行动!她需要帮助,需要一个足够分量、且有可能与她目标一致的盟友……她的目光,悄然投向了主位之上——那个刚刚如愿以偿、面带着满意微笑的萧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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