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碟甜腻的点心静静摆在御案之上,甜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在周围,与檀香清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矛盾而诱人的味道。
“皇上,”卜喜的声音隔着殿门,谨慎地响起,“礼部胡大人奉召到了。”
元岁寒目光一沉,已越过梨花,投向殿门方向。
梨花闻言,指尖微动,此刻退出已是来不及,无需他言,便已悄然从他怀中滑出。
她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对着元岁寒微微一福,目光低垂,无声地示意自己回避。
元岁寒并未阻拦,只在梨花起身时,指尖似无意地掠过她冰凉的手背,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
梨花步履轻盈,迅速退至御座后方那架紫檀木雕花屏风之侧。
殿门无声开启,带进一缕凛冽的寒气。
礼部尚书胡遂之低眉敛目,步履看似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踏入。
甫一进殿,胡遂之就依礼深深躬身,目光垂落于御案前三尺之地,不敢随意抬眼。
“臣胡遂之,奉召觐见,皇上万岁。”
“胡卿来了。”元岁寒的声音已恢复一贯的低沉,听不出片刻前的丝毫涟漪。
他慵懒地靠回御座,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落在胡遂之身上,良久后才开口,“朕记得,你昔日与瑄王兄,走动颇近。”
胡遂之背脊瞬间绷直,额角似有微光闪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几分干涩,“臣惶恐,昔日识人不明,确实有瑄王有过些许往来,但自从皇上登基以来,臣夙兴夜寐,唯恐有负圣恩,再不敢有半分逾矩。”
瑄王被贬,树倒猢狲散,他这昔日的依附者,如今在朝中,尤其是在势大的谢氏面前,步履维艰,处处掣肘。
“识人不明……”元岁寒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无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重要的是,往后的路,该如何走。”
目光如无形的网,牢牢罩住胡遂之。
胡遂之心头一紧,愈发谨慎地垂首,“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他今日并未主动求见,皇上的突然召见本就令他心中忐忑,尤其是在这敏感时刻。
这些日子,频繁有人上书召慎王回京,皇上却不置一词,这潭深水,他实在不愿轻易涉足。
元岁寒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像是闲谈般提起:“朕方才批阅奏章,看到谢首辅又上了折子,说起召慎王回京之事,以宽慰太后慈心,亦全朕兄弟手足之情。”
胡遂之不敢接话,只静静听着。
“谢氏关心慎王,其情可悯。”元岁寒继续道,指尖的敲击声停顿下来,殿内顿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是,胡爱卿执掌礼部,当比朕更清楚,先帝亲自下旨,贬慎王出和州,非召不得入京,若是朕违背先帝旨意,岂非叫先帝亡灵不安?陷朕于不孝?”
胡遂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皇上此言竟是明确反对慎王回京?甚至暗示谢氏此举有违祖制?
他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
这与他预想的,皇上或许会顺水推舟以讨好太后与谢氏的情形,截然不同!
元岁寒将他的震惊与挣扎尽收眼底,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胡爱卿,典章制度、祖宗法度,皆由礼部执掌、阐释,该如何驳斥那些不合时宜的奏议,维护朝廷纲纪,胡卿,当比朕更清楚。”
他微微前倾身体,尽管姿态依旧慵懒,但目光却压得胡遂之几乎喘不过气。
“只要礼部能秉公持正,驳倒那些妄议,让该安于封地的人,安心待在封地,”元岁寒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胡遂之心上,“那么,朕,便是你胡氏一族,最坚实的依靠,往日依附瑄王之过,朕可既往不咎,谢氏那边,也再无人能动你分毫。”
胡遂之只觉得喉头干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手心沁出的冷汗几乎让他握不紧拳。
他原本以为,这位年轻帝王能登大宝,多少倚仗了几分运气和太后的支持。
如今看来,他竟是要借自己这把“瑄王余孽”的刀,去对付太后的亲生儿子慎王,以及势力盘根错节的谢氏!
这已非胆大,简直是行险如夷,其心机之深,令人胆寒。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定格在一张年轻、锐利,却已脱离胡家自立门户的脸上。
他那庶子胡铮,皇上登基后,力排众议设立绣衣使,那小子一跃成为天子亲信,官服加身,另立府邸,与他这父亲已是形同陌路。
甚至……隐隐带着监视之意。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皇上就已布下棋子。
胡铮的脱离,未尝不是陛下对胡家的一种预先的切割与警告?自己往日竟以为皇上是侥幸得位,真是蠢不可及!
胡遂之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再次深深俯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臣明白了,皇上放心,礼部知道该如何做,定不负皇上重托。”
“甚好。”元岁寒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尽在掌控。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随意,仿佛闲话家常,“说起来,京华公主年纪渐长,她与胡卿长子的婚事,乃是先帝亲自定下。朕这妹妹,自幼娇养,性子是烈了些,但毕竟是金枝玉叶,也是朕的亲皇妹,朕,总是要多看顾几分的。”
京华公主,瑄王的亲妹妹!
皇上在此刻提起这桩婚约,是在提醒他,胡家与瑄王一系曾经的关联,还是在暗示,只要他办好此事,这桩皇家姻亲,依旧是胡家的荣耀与护身符?
胡遂之的背脊弯得更深,几乎成了一道谦卑的弧线,声音激动,“臣叩谢皇上隆恩!胡氏满门,必当竭尽全力,报效皇上!”
“嗯,去吧。”元岁寒挥了挥手,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胡遂之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出长生殿,直到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帝王深沉的目光,他才发觉自己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为了家族,他今日,是真正将身家性命,都押注在这位心思深不可测的年轻帝王身上了。
殿内,随着胡遂之的离去,再次恢复了寂静。
梨花这才从屏风后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步履无声。
元岁寒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带着一丝权力角逐后的冷厉,朝她伸出手,语气听不出喜怒:“过来。”
梨花依言上前,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温热的掌心。
他轻轻一带,她便再次落入他怀中,只是这次的姿态,少了几分之前的旖旎,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掌控。
他的手指抬起梨花小巧的下巴,迫使她迎上他的视线。
“都听到了?”
梨花睫羽轻颤,声音低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与恭顺:“嫔妾不敢妄听朝政。”
原来,他早有打算。
元岁寒凝视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映着烛光,也映着他的影子,看似透明,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
他的手臂收紧,将脸埋在她纤细的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海棠香气。
“梨花,”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绝对的掌控,“记住朕的话,在这里,你只需看着朕,倚仗朕,就够了。”
梨花温顺地依偎在他怀中,她轻轻合上眼,如同栖息于风暴中心的雀鸟,声音轻软得如同呓语,“是,嫔妾记住了。”
墙壁上,那双依偎的身影再次被烛光拉长,扭曲变幻,与御案上那碟渐渐凉去的糖霜点心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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