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经大亮,窗外隐约传来宫人细碎的脚步声,芙蓉帐帘轻轻挑起,雪白的绫衣拖曳在地上,愈发显得梨花身姿单弱纤薄。
她走到窗边,挑起松木支摘窗,半开半合间梨花将关雎宫收在眼底,西南处巨大的梨树上结满了雪白的果实。
梨花是第一次当嫔妃,侍寝的规矩还没来得及学,她不知道,按照规矩,她应该服侍帝王起身穿衣。
所以,此刻梨花只是静静立在窗前,对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置若未闻。
元岁寒凝望于窗前如湘妃竹般亭亭玉立的背影,与她站到一处并肩而立,慢慢握上梨花的手腕,“关雎宫还住得习惯吗?若有什么缺的和朕说就是了,也可以去找卜喜,他会安排。”
他想唯有关雎宫才能配得上她,不仅仅因为那棵梨树,也因为“关雎”二字。
梨花轻声应了一句,“嫔妾宫中已有了吴宫令,皇上无需费心。”
“吴宫令?”元岁寒不满于梨花的无动于衷,干燥的大掌稍稍用力,将她完全握在掌心。
梨花只得转过身,留出一步距离,抬眸间露出一个极淡极薄的笑,“嫔妾还未多谢皇上,替嫔妾安排好吴嬷嬷。”
元岁寒偏偏不如她的意,欺身上前,孩子气般非要把这一步距离走回来不可,饶有兴致的说了一句,“朕可没有。”
秋风吹得梨树叶哗哗作响,秋梨淡淡的清新果香,在整个关雎宫飘荡,一丝一缕萦绕在鼻尖,梨花不自觉的嗅了嗅,声音如同檐下冰棱正一滴滴坠下雪水,清冷悦耳,“嫔妾是被打发进浣衣局的,宫里的人哪处不是拜高踩低,若是没有吴嬷嬷处处庇护,怎可能不受欺负?”
最卑贱之地,往往更能将宫中人心的可怕,展现的淋漓尽致,这种可怕是直接的,她曾见过冷宫嫔妃在太监的逼迫下,在烧红的铁板上跳舞,大约过得苦,更不能见他人的一点甜。
就凭借一只碧玉镯,不可能在浣衣局那样的地方,得到不同寻常的照顾,除非是受人之命,所以,她特意将吴嬷嬷带了出来。
元岁寒盯着梨花,“还有呢?”
“吴嬷嬷曾服侍过苏婕妤。”梨花迎上他颇有兴味的目光。
元岁寒贪婪的目光将梨花整个人从上至下笼在眼中,绫衣下的身躯窈窕有致,握在掌心的腕骨仿佛一用力便能折断,可元岁寒知道,梨花看似纤弱的脖颈下,薄削的脊背是多么坚韧,低眉浅笑时,已无声无息地揣度人心,他不由笑了,“这么快就打听出来了。”
梨花毫不畏惧,“皇上愿意让嫔妾知道,嫔妾便会知道。”
深宫中女人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仿佛都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而丝线的另一端,紧紧握在帝王的手中。
然而,帝心如渊,深不可测。
元岁寒不吝于告诉梨花她想知道的,因为他要梨花同他一起,在深宫里好好活下去,他也确信,她做得到,可他仍然也必须,让她在这个过程中走得更平稳些。
“白露曾是服侍母妃的旧人,后来进了浣衣局,朕想法子让她做了浣衣局的嬷嬷,若你不提拔她,朕也会让她来关雎宫伺候你,白露入宫多年,细心谨慎,有她在你身边,朕才能放心,往后她只会尽心尽力的伺候你,与朕无涉。”
她现在只是美人的位份,可将来必然要一步步走上去的,身边必须有得力忠心的人。
元岁寒突然掌心用力,轻而易举的将梨花拽进怀里,呼吸缠绕间,情动的同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昨夜,可还疼么?”
梨花:“……”
…………
连绵宫墙上几片落叶正悠闲地躺着晒晒日头,却被顽皮的秋风一吹,顿时失去了安稳的依靠,打着旋儿,它又落在了宫道上,从成群结队的小宫女脚下蹿过。
金色檐上的落叶最是潇洒,它们高高在上,无声注视着宫中的一切,觉得无聊时,便抬头看看被大大小小的宫殿分成四方的天,又或是来了兴致,就瞧瞧一眼望不到边的皇城,偶尔闲了,再数一数宫中数不清的人。
脚下踩的甬道一如往常,宫人们匆忙的步伐也没有丝毫变化,口上的称呼却已经由“林宫令”变成了“林美人”。
梨花再次抬目,两旁的宫殿巍峨,重华宫、景阳宫、锦绣宫、长乐宫……座座琉璃金光,朱红耀目,锁入春色。
梨花微微一怔,瞬息之间,秋风已带着几分得意,匆匆离去,只留下一抹若有若无的凉意,萦绕在她身旁。
脚步不停间,“慈宁宫”映入眼帘。
慈宁宫历来是太后住所,先帝嫡母早亡,慈宁宫已久无人居住,终于在天元朝迎来了新的主人,一门出二后的谢太后。
将白露留在宫外,梨花独自穿过厚重的宫门,大约是新修缮过一番,肃穆庄严,廊下的那只鹦哥儿见到来人,在笼里扑腾着翅膀,嘴里直叫,“姑姑来了,姑姑来了。”
丛容从殿内走了出来,短暂的怔愣后,福身一礼,“林美人。”
梨花在嘴角凝出一抹笑,“我来向太后请安,你去通报一声。”
梨花也在适应她的新身份。
当梨花稳稳福身时,平静的面容已瞧不出任何心思,垂下的流苏没有丝毫晃动,唇畔的浅笑恰如其分。
太后端坐在当中的宝座上,将梨花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并不如何华美的淡白色宫装勾出纤细腰身,只在裙摆和袖口处绣着簇簇盛开的紫薇花。
简单的疏云髻上,几星乳白珍珠映衬出如墨般的乌发,斜斜的插着一支海棠滴翠步摇,整个人清雅至极。
太后咽下嘴里的长春茶,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美人确实是动人心肠,慢悠悠的开口,“起来坐吧。”
梨花这才半坐在下方的一张玫瑰椅上,眼波流转间亦悄悄打量了一番,殿内摆设精美,古朴厚重,可知是花了心思修缮的。
新帝登基,为彰显仁孝礼悌,自然要对嫡母敬重有加,不能留下诟病,遭人口舌。
尤为醒目的是侧殿,原本在太后私库内的那尊白玉佛像,此刻佛龛里普渡众生,梨花低首,太后竟也礼佛了吗?
纵然已是最尊贵的太后,仍然有需要求得神佛庇佑之事。
可惜,认为人人生而平等的神佛,此刻也不过在这方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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