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汉东宾馆。
三号会议室里，烟灰缸里新换上的烟头，又冒出几个。
李达康纹丝不动地坐在主位上，面前那杯特意为他泡的龙井，已经彻底凉透，浮起的茶叶蔫蔫地搭在杯壁上。
他一眼都没看。
金亮垂手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喘，只觉得书记身上那股沉默的压力，比任何咆哮都令人窒息。
“达康同志，别急嘛，年轻人嘛，路上堵个车，或者准备材料细致了点，都是常有的事。”侧面的省委办公厅田副秘书长，慢悠悠地呷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茶，笑呵呵地开口。
李达康像是没听见，视线依旧牢牢钉在会议室那扇厚重的红木门上。
又过五分钟，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敲打着金亮的神经。
门，终于开了。
进来的，不是金亮预想中那个诚惶诚恐的年轻人。
林峰走在最前面，一身休闲装，步履从容。
他旁边的王德发则显得局促不安，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但真正让会议室气氛骤变的是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个人。两个穿着黑色夹克，身形干练的男人。他
们一进门，视线根本没在李达康和田副秘书长身上停留，冷静地扫过房间的窗户、消防通道和两个出口。
随后，他们没有入座，就那么一左一右，像两尊铁塔，静静地杵在门后。
金亮喉头滚动了一下，这不是普通的保镖。
这是省公安厅的人，是祁同伟的人。
李达康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松弛下来，交叉的双手放在桌上，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
“林总，你很准时。”
林峰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径直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这里是他的主场。
“让李书记和田秘书长久等，是我们的不是。”
“不晚，不晚！”田副秘书长放下茶杯，主动打起圆场，“为了汉东的未来嘛，等多久都值得。”
他转头看向李达康，笑容温和。
“达康同志，今天咱们就是友好协商，开诚布公。有什么问题，大家摆在桌面上谈，争取达成共识，你说好不好？”
李达康的视线从门口那两个“门神”身上收回，重新落在林峰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林总，上次在市委，可能气氛有些紧张，大家情绪都比较激动。”李达康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你的技术，市委非常重视。你的困难，市委也愿意全力支持。”
他身体微微前倾，桌上的凉茶杯被他推远一点。
“但是，合作要有合作的规矩。京州不是我李达康一个人的，是京州几百万人民的。”
“你提出的那些条件，不是过分，是狮子大开口。”
“五十亿无偿启动资金，京州市一年的财政收入才多少？不可能。”
“五百亩永久产权的工业用地，政策上就通不过。”
“至于绝对的自主权……那不叫合作，那叫失控！市委不可能拿人民的钱，去养一个不受控制的独立王国。”
李达康说完，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抿一口，似乎是为了润润发干的喉咙。
他把难题又原封不动地踢回去。
他要林峰自己降价，自己打自己的脸。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峰身上。
连王德发都屏住了呼吸，手心攥出汗，在他看来，李达康这番话虽然强硬，但也等于是松口，只要这边让一步，事情就能成。
林峰却笑了。
“李书记，我明白您的难处，真的。”
“但是，您可能也误解了我的意思。”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点。
“五十亿，不是我要的，是项目要的。光刻机，工业母机，超算中心，哪一样不是吞金巨兽？这五十亿，只是第一笔启动款，甚至不够把最基础的设备买齐。”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五百亩地，也不是我要的，是实验室和未来的生产线要的。我们要建的是一个能自我迭代、自我循环的研发生产一体化园区，不是一个手工作坊。”
“至于自主权，”林峰放下手，平静地注视着李达康，“书记，科学研究，最怕的就是外行指导内行。今天一个指示下来要我们加快进度，明天一个命令下来要我们调整方向，项目还怎么搞？”
“我们的目标，是造一艘能驶向星辰大海的船，不是在京州的池塘里扑腾几下，给您看个水花。”
林峰的表情变得异常认真。
“所以，李书记，我上次提的条件，不是讨价还价的筹码。”
“那是一张清单，一张要实现这个目标，所必须具备的最低配置清单。”
“少一样，船都造不出来。”
李达康放在桌下的那只手，指节捏得发白。
田副秘书长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发出“咳嗯”一声。
“小林同志啊，你看这样行不行。资金方面，市委和省里可以联合成立一个专项基金，以投资的形式注入。星宇科技以技术入股，市委占大头，这样既能解决资金问题，也能保证项目的国有属性，你看如何？”
这是最稳妥，也是最常见的模式。
政府出钱出地，占绝对控股，创始人团队拿点技术股和分红，负责干活。
金亮觉得这个方案简直是天衣无缝，是天大的馅饼砸下来。
林峰却干脆地摇摇头。
“田秘书长，感谢您的好意。”
“但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李达康的声音里已经带上压抑不住的火气。
“因为这项技术，是星宇科技的生命线。我们必须，也必然要保证对它的绝对控制权。”林峰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市委控股，那就意味着，我们的每一个技术决策，每一次战略调整，都需要上报董事会，需要一级一级地开会、研究、审批。”
他看向李达康。
“李书记，您是搞经济的闯将，您比我清楚，市场和技术的发展，等得起吗？”
“等所有流程走完，风口早就过去。我们手里掌握的，就不是什么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引擎，而是一堆过时的废铁。”
“这不是效率问题，这是生死问题。”
李达康胸口剧烈起伏。
“照你这么说，政府的钱，就白白给你，当慈善家？”
“当然不是。”林峰立刻接话，“市委可以成立专项监管小组，我们所有的资金流向，每一笔采购，每一笔支出，都可以对监管小组完全公开，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但技术研发和公司经营，必须独立。”
“荒唐！”
李达康终于没忍住，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一下，茶水溅出几滴在红木桌面上。
“林峰，你不要得寸进尺！”
门口那两个男人纹丝不动，但金亮却感觉他们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
王德发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去。
林峰却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他看着暴怒的李达康，等他胸口的起伏稍微平复一些，才缓缓开口。
“李书记，您别生气。”
“其实，合作的方式有很多种。京州有京州的难处，我非常理解。”
他的话锋，毫无征兆地一转。
“就在今天来之前，我刚接几个电话。”
“长三角的，珠三角的，都有。”
“他们对我们的‘神经元突触模拟’技术，也很感兴趣，也很有诚意。”
林峰的声音敲在李达康的心上。
“比如，鹏城那边，说只要我们团队愿意过去，类似的条件，他们不仅能全部满足，还能给得更多。土地，直接给一千亩工业用地。启动资金，可以谈到一百个亿。而且，所有税收，前三年全免。”
威胁！
这是最赤裸裸，最不加掩饰的威胁！
他竟然敢当着省委秘书长的面，用别的省市来要挟他李达康！
李达康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猪肝色。
“啪！”
田副秘书长重重地将手里的保温杯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闹！”
他猛地转向李达康，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
“达康同志！这就是你做的工作？这么好的人才，这么关键的技术，你怎么能让他产生去外省的想法？”
“我们汉东，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广东？我们京州，难道还留不住一个好项目？”
“我告诉你，高书记也很关注这件事！要是这个项目真的被鹏城抢走了，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高书记”三个字，狠狠扎进李达康的太阳穴。
他感觉一股血直冲头顶，整个人被架在火上烤，里外不是人。
他成了那个逼走人才、鼠目寸光、损害汉东整体利益的罪人。
输了。
在祁同伟，在省委，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联手布下的天罗地网里，他输得彻彻底底，连一丝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许久。
李达康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
“可以。”
“资金，场地，自主权……就按你的方案，让金亮去草拟协议。”
金亮张大了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德发也彻底懵了，他下意识地用力掐一下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传来，告诉他这不是梦。
真的……成了！
林峰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他站起身，伸出手。
“感谢李书记，感谢田秘书长。合作愉快。”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轻微地震动一下。
他收回手，不急不缓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屏幕上，是一条刚刚收到的信息。
信息很短，只有一个代号和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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