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加大学距离约拿居住的廉价公寓区并不算遥远。
在往日，那段路程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次二十分钟步行，沿途或许还能买份报纸，边看边走。
但那只是曾经。
随着清晨的到来，街道上开始出现熙熙攘攘的人流，马车轮毂碾过石板的辘辘声、报童的叫卖、工友们的交谈、蒸汽机车喷吐的黑烟与汽笛……所有声响与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生命力的画卷。
然而，对轮椅上的约拿来说并不算友好。
约拿费力地用手臂推动着轮子，试图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寻找到一丝缝隙。
“劳驾！让一下！”他的声音在喧嚣中常常被淹没。
不时有匆匆的行人撞到他的轮椅，带来一阵摇晃。
“抱歉……对不起……”约拿一遍遍地道着歉，感觉自己不像是在赶路，更像是在玩碰碰车，可惜扮演的是被撞来撞去的角色。
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程，在不断的走走停停、避让与道歉中，被硬生生拉长到了一个多小时。
当他终于看到那熟悉拱门时，只剩下疲惫。
至少不用等学校开门了。约拿苦中作乐地在心里自嘲了一句。
海德加大学的拱门依旧庄严，曾几何时，这里是希望和未来的象征，是原主，改变的命运阶梯。
如今，他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归来——一个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与周围蓬勃朝气格格不入。
学生们投来的目光复杂，有纯粹的好奇，有下意识的同情，也有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没有多做停留，直接操控着轮椅，朝着历史系所在的办公楼方向行去。
他拦住一个夹着书本、行色匆匆，似乎赶着去上课的男生。
“打扰一下，请问你认识斯派克·霍夫曼吗？历史系的。”
男生愣了一下，脚步未停，只是皱着眉头匆匆回想，随即干脆地摇头：
“霍夫曼？没印象。我们系有这个人吗？”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不甘心，他又转向一位正坐在长椅上安静阅读的女生。
“抱歉打扰您阅读，请问您认识一位叫斯派克·霍夫曼的同学吗？”
女生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几秒后，同样肯定地摇头：
“对不起，不认识。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约拿驱使着轮椅，找到了原主记忆中一位性格颇为温和、曾对他颇为赏识的讲师。对方正好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约拿，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真挚的惋惜。
“约拿！”讲师快步走近，声音带着感慨。
“看到你能出来活动，真是太好了……你的事情太令人遗憾了，我们都感到非常痛心。你本是我们系这一届最有希望获得金徽章奖学金的……”
约拿无力去感受这份同情，他急切地打断了讲师的话：
“先生！您记得斯派克·霍夫曼吗？我的同学，斯派克·霍夫曼！”
讲师脸上的惋惜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
他努力地回想，眉头越皱越紧，最终，他抬起眼，语气非常肯定地摇头：
“霍夫曼？约拿，我很确定，我们这一届，乃至我印象里整个历史系近几届的学生名单中，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学生。
你是不是……记错了？”他看向约拿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怜悯，“严重的身体创伤，有时确实会影响……”
后面的话，约拿已经听不清了。
查无此人。
斯派克·霍夫曼，这个在日记里清晰存在、邀请原主参加聚会的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这个世界上，从所有人的记忆里，彻底抹去了！
他几乎是逃离了学校。
他必须去那里，必须亲眼再看一次！
再次来到那栋房子前，那种强烈的“不协调感”依旧存在，甚至因为内心的恐慌而变得更加强烈。
房子依旧立在街角。
约拿努力地回想，试图从这片空白的大脑中挖掘出关于那晚的任何细节。
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像他从未踏入过那里一步。
一个声音，带着诧异，在约拿的身后响起：
“约拿·亚尔莫先生？”
约拿猛地回头。
深灰色大衣，笔挺的身姿，锐利的眼神。
汉斯警探正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在他和远处的新月街47号之间移动了一下，眉头皱起。
“看来，‘透气’的习惯很难改变。”
在汉斯推着他返回的路上，沉默再次弥漫。
终于，在距离公寓还有一条街，一段相对僻静的路上，约拿深吸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
“警探先生。”
汉斯的步伐没有停顿，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嗯？”
“我身上发生了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它在拖拽我，在我睡着的时候，移动我和我的床……”
“亚尔莫先生，对于发生过悲剧的受害者，出现一些创伤后应激反应并不罕见，包括……”汉斯试图用他那套安抚的说辞来回应。
但约拿猛地打断了他。
我撒谎了,我不是去透气，我去了学校，调查一个人。”
“哦？”汉斯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一个名叫斯派克·霍夫曼的人。我的同学，日记里记载，是他邀请我参加那场聚会的。”
轮椅停了下来。
“结果呢？”
“没有人认识他。”约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转过头。
“教员名册，学生档案，所有人的记忆里……都没有这个人。他消失了，彻彻底底。”
这一次，汉斯没有立刻回应。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轮椅轮子规律的滚动声。
过了好一会儿，汉斯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记忆……并不总是可靠的，亚尔莫先生。”
“那这个呢？！”约拿猛地从轮椅下抽出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塞到了汉斯手里。
“这也是记忆出错吗？！”
汉斯停下了脚步。他接过日记本，翻到了记载着斯派克和5金镑诱惑的那一页。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字句，脸上的平静碎裂。
约拿清晰地看到，汉斯的瞳孔在那一刻猛地收缩。
他“啪”地一声合上日记本，动作近乎失礼。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约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惊讶。
“这本书，”这一次他的声音带上了紧迫感，“我先带走。”
没有再多做解释，将日记本迅速塞入大衣内侧口袋，然后几乎是半强制地推着约拿，回到了那栋廉租公寓楼下。
“待在家里，亚尔莫先生。”汉斯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锁好门，在我回来找你之前。”
说完，他根本不给约拿任何提问的机会，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汉斯那骤变的脸色和匆忙离去的背影，说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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