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战场,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和泥土被翻搅后的腥气就越发刺鼻。
文安被拎着,视线低垂,却能清晰地看到脚下暗红色的、尚未完全渗透的土地,以及散落在地的断箭、破碎的皮甲和偶尔可见的、形态可怖的深色污渍。
文安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没过多久,文安被放了下来,脚踩到了实地,但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他强迫自己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文安此刻正站在一小群人中间。这些人都穿着类似的皮甲或札甲,身上大多带着血污和尘土,神情疲惫却依旧警惕,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那种被众多陌生、带着审视甚至冷漠目光注视的感觉,让文安社恐的本能发作到了极致,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头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抬眼。
“校尉,在那边石头后面发现的这小子。说是从山里逃出来的,庄子被毁了。”拎他过来的军士向其中一人禀报道。
文安感觉到一道更具压迫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鼓足勇气,微微抬起一点眼皮,偷偷向前望去。
只见面前站着一人,身材算不得特别高大魁梧,但极为结实挺拔,像一杆绷紧的长枪。他穿着一身沾染了血污和尘土的明光铠,甲叶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暗沉的光泽。
头盔夹在腋下,露出一张年轻却带着风霜之色的脸庞,看样子大约十七八岁,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紧抿,下颌线条硬朗。他的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居高临下地看着文安。
这年轻人的目光锐利,文安与他目光一触,立刻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低下头,心脏骤停了一瞬,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文安感觉对方只看自己的眼神如同看一具尸体般。
那年轻校尉见文安只是个吓得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身上除了一个干瘪的包袱,别无长物,眼神里的锐利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紧绷的心绪似乎也因这意外的插曲而略微放松。一个落难的乡下小子,看起来构不成任何威胁。
“抬起头来回话。”
年轻校尉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是纯正的关中官话,虽然有些沙哑,但字正腔圆。
文安身体一颤,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头,但目光依旧不敢与对方对视,只是游离在对方胸前的甲叶上。
“你是何人?籍贯何处?为何会在此地?从实道来。”校尉的问题简洁而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文安的脑子飞速转动,冷汗沿着额角滑落。他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颤抖的声音平复一些,按照之前零星构思过的、以及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说辞,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回……回军爷话……小……小人叫文安。”
文安用了自己的本名,觉得比宇文安更安全,“就……就是这附近山里……一个庄子的……庄户。”
他含糊地指了指身后秦岭的方向。
“前些日子……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庄子……庄子突然来了好多骑马的恶人,穿得……穿得跟刚才那些死人差不多。”
他刻意模仿着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的口吻,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他们……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阿爷阿娘为了护着我……都没了……我……我吓得钻进了山林子里,胡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才刚从山里钻出来,就……就听到打杀声,只好躲在那石头后面……”
文安断断续续地说着,中间还配合着吸鼻子和用手背抹眼睛的动作——虽然并没有眼泪,但恐惧和悲伤的情绪倒不完全是装的。
他刻意模糊了时间、庄子的具体位置和“恶人”的数量,只强调了自己的“侥幸”和“无知”。
年轻校尉静静地听着,目光依旧停留在文安脸上,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你说你是庄户,看你年纪,可知你家佃种的是谁家的田?纳租几何?”校尉突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文安心里一紧。这个问题很刁钻,但他幸好在那墓穴的书房里看过一些杂记和地方志,对此时的田亩租税制度有点模糊印象。
他努力回忆着,结结巴巴地答道:“好……好像是……是县里王……王大户家的田……租子……租子好像是……每……每岁纳粟三……三斛?”他不敢说太确定,故意显得懵懂而不确定。
校尉不置可否,又问了几个关于附近州县、风物的问题。文安都凭借在书房里恶补的知识和模糊的地理概念,半猜半蒙、含糊其辞地应付了过去。他始终低着头,一副惊魂未定、又因年纪小而对世事不甚了了的模样。
盘问持续了一会儿,年轻校尉似乎没有发现明显的破绽。一个侥幸从突厥人屠村中逃生的孤儿,惊慌失措躲入深山,如今才逃出来,这个说法虽然有些巧合,但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也算不得多么稀奇。更重要的是,眼前这小子实在太过瘦弱胆小,不像能有什么威胁。
就在校尉似乎打算结束盘问,考虑如何处置这个意外发现的孤儿时,一名兵士急匆匆地从不远处跑来,单膝跪地禀报:
“禀尉迟校尉!伤兵已初步清点安置,但有……但有一人伤势过重,医官说……说恐难撑过今夜了!”
被称为“尉迟校尉”的年轻人脸色一变,刚才那点因为盘问文安而稍微放松的神情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和凝重。
“是谁?”他急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是队正刘三宝!”兵士的声音也带着沉痛。
尉迟校尉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再也顾不上文安,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不远处一片临时聚集着伤兵的地方快步走去,甚至顾不上披风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下。
文安僵在原地,看着尉迟校尉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盘问似乎暂时结束了,但他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
尉迟?这个姓氏让他心里微微一动,但此刻也无暇细想。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被如何处置,是放任离开,还是……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周围那些依旧看守着他的兵士,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严格执行着命令。
文安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尖,心中一片茫然。刚刚脱离险境,又陷入了另一种未知的、受人掌控的命运之中。他这条意外得来的性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似乎总是如此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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