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大院里头，这几天气氛有点怪。
表面上看，风平浪静，该站岗的站岗，该溜须的溜须。可高志杰坐在他那间堆满无线电元件和杂物的电务处办公室里，手指头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心里头门清——那看不见的网，正在慢慢收紧。
特高课那个新来的技术顾问小林信一，不是个善茬。上次郊外伏击没能要了他的命，反倒像是捅了个马蜂窝。这几天，大院里头生面孔多了起来，眼神总往技术部门这边瞟。就连他借口“改进通讯设备”领材料的时候，总务科那老小子都多问了两句用途，放在以前，谁敢问他高少爷这个？
“娘的，盯得真紧。”他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还是那副懒洋洋的公子哥儿样，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对着办公室里另一个正在摆弄示波器的技术员小刘吩咐：“我出去透透气，这点玩意儿搞得我头大。”
小刘赶紧点头：“高工您去，这儿我看着。”
高志杰晃晃悠悠出了办公楼，也没走远，就在大院里头瞎溜达。阳光有点刺眼，他眯缝着眼，目光却像梳子一样，细细地扫过院墙根儿、电线杆子底下、还有那几棵老槐树的枝枝杈杈。
外人看来，他高志杰就是在摸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验收”。
几个比指甲盖还小点，伪装成泥土色或是锈迹斑斑铁疙瘩的“小玩意儿”，已经按照他预先计算好的位置，悄无声息地趴在了那些犄角旮旯。有的在墙根落叶底下，有的嵌在老旧窗框的裂缝里，还有一个，干脆就粘在岗亭顶上那盏常年不亮的破灯罩旁边。
这些，就是他熬了几个通宵，利用七十六号仓库里“报废”零件和自己偷偷攒下的宝贝鼓捣出来的——“信息节点”。样子做得丑，像极了院子里该有的垃圾，核心却是个能中继、放大特定加密信号的微型收发装置。
他溜达到院墙东南角，这里靠近厕所，味道不咋地，平时没啥人来。他假装系鞋带，手指在墙根一块松动的砖头后面轻轻一按。
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小震动传来——成了。第一个节点被激活了。
接着，他像是漫无目的地继续走，在办公楼背面的排水管旁顿了顿，挠了挠头；又转到车库后面堆废弃轮胎的地方，点了根烟，烟灰“无意”地弹进轮胎缝隙……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对应着一个节点的唤醒。
当他溜达完一圈，重新回到办公楼门口时，他内袋里那个伪装成怀表的控制器，微微发热。表盘上，几个极其微弱的绿色光点，已经勾勒出七十六号大院部分区域的轮廓，形成了一个脆弱却真实存在的独立通讯网络。
成了！
高志杰心里头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有了这个“节点网络”，他操控那些小虫子就更得心应手，信号更稳定，覆盖范围更大，最关键的是，更难被小林那些监测设备捕捉和定位。这就好比在他这个“蜂巢”周围，布下了一圈无声的哨兵和信号放大器。
他嘴角刚想往上翘，就听见大院门口一阵骚动，夹杂着哭喊和呵斥。
“滚开！臭要饭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老总，行行好，我就捡点烂菜叶，家里娃娃饿得哭不动了……”
“妈的，找打是不是？”
高志杰抬眼望去，门口卫兵正用枪托推搡一个穿着破棉袄、瘦得脱了形的男人。男人身后还跟着个面黄肌瘦的小囡，吓得死死拽着男人的衣角，不敢哭出声。
是阿四。高志杰认得他，常在附近捡垃圾，有时候还能从他那里听到点市井巷陌的真消息。
“吵什么吵！”一个穿着绸衫的矮胖男人从旁边走过，是行动队的副队长王奎，他捂着鼻子，一脸嫌恶，“跟这种瘪三啰嗦什么，赶紧轰走！一股穷酸味儿，别污了老子的地界！”
卫兵得了令，下手更重。
高志杰眼神冷了冷，脸上却堆起笑，晃了过去：“王队长，跟个苦哈哈置什么气嘛。” 他掏出烟盒，递了根“老刀牌”给王奎，“来来，抽根烟，消消气。”
王奎接过烟，脸色稍霁：“高工啊，你是不知道，这些穷鬼，像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烦死个人。”
高志杰笑了笑，没接话，目光扫过被推倒在地的阿四，还有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他心里头莫名地堵了一下。这世道，有人在华懋饭店喝着香槟，有人就在门口为了一口吃的被打得头破血流。
他摸出几个铜板，丢给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阿四：“喏，拿去，买个烧饼吃。赶紧走，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阿四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千恩万谢地捡起铜板，拉着小囡，踉踉跄跄地跑了。
王奎嗤笑一声：“高工就是心善。这帮人，饿死了活该，省得碍眼。”
高志杰打了个哈哈，心里却骂了句“冷血赤佬”。他不再理会王奎，转身往回走。刚才那点因为技术突破带来的喜悦，被这现实的一幕冲淡了不少。
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脸上的懒散瞬间收起。他拿出怀表控制器，集中精神。
一只伪装成瓢虫的“信息节点”被他远程操控，悄无声息地从窗台爬出，沿着墙壁，缓慢而稳定地向着王奎的办公室窗户爬去。他要测试一下，这个新网络的实时监控能力。
瓢虫爬过布满灰尘的窗台，复眼将办公室内的景象实时传输回来。
王奎正翘着二郎腿，跟手下吹牛：“……妈的，刚才门口那个穷鬼，要不是高志杰那小子多事，老子非把他腿打断不可……哎，晚上仙乐斯，新来了个舞女，屁股翘得很，一起去玩玩？”
高志杰面无表情地看着，听着。画面稳定，声音清晰，信号传输几乎没有延迟。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他操控瓢虫换了个位置，对准了斜对面电讯科的走廊。两个日本顾问正和小林信一边走边交谈，神色严肃。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高志杰眼里。
“巢穴”的防御与控制，终于向前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控制器收起。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七十六号大院的灯火依次亮起，将这魔窟映照得如同白昼。而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阴影角落里，一场由机械昆虫主导的、更加隐秘无声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
高志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重新瘫坐在椅子上，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路还长，小林信一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军统那边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但至少今晚，他手里多了一张看不见的牌。
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只有自己能懂的冷冽：“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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