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佐祯昭的召见，比高志杰预想的来得更快。
同文书院那场风波刚过去两天，李士群那边折了几个小喽啰，暂时偃旗息鼓，76号内部表面恢复了平静。但高志杰心里清楚，这潭水底下，漩涡正急。
通知是周云龙亲自来传的话，就在电讯科的机房门口。周云龙揣着手，脸上挂着惯常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志杰，收拾一下，影佐机关长要见你。”
旁边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同事，眼神立刻就变了。有羡慕，更多的则是忌惮。被梅机关的头头点名召见，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准。
高志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赶紧放下手里的烙铁，擦了擦手，带着点受宠若惊，又有点忐忑不安的语气问：“队长，就我一个？什么事体啊？”
周云龙眼皮一翻：“我哪能晓得？大人物的心思，阿拉这种小角色猜勿透。快点，车子在外头等。”
去梅机关的路上，高志杰坐在轿车后座，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心里念头飞转。影佐为什么找他？是因为同文书院的事？还是更早的松本？或者是那个神秘电话和组织……“蜂刺”的每一次出动，都像是在钢丝上跳舞，留下无形的痕迹。
梅机关所在的宅邸透着股阴森气，门口站岗的日本兵眼神像刀子。高志杰被引到一间和式风格的办公室，影佐祯昭穿着一身便服，正跪坐在榻榻米上泡茶。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茶香，冲不散那股无形的压力。
“高桑，请坐。”影佐抬起头，脸上居然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他中文说得很流利，只是带着点特有的生硬。
“机关长。”高志杰依言坐下，姿势有点拘谨，符合他一个小技术员的身份。
“不必紧张。”影佐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同文书院那边的安保系统，辛苦你们了。听说，最后的核心调试是你负责的？”
来了。高志杰心念微动，恭敬地回答：“是卑职分内工作。主要是按照机关长和队长的要求，完成了外围监控设备的布设和联动。”
“嗯。”影佐点点头，抿了口茶，话锋却突然一转，“高桑对目前上海滩的无线电环境，怎么看？”
高志杰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斟酌着词句：“很复杂。各方电台信号混杂，干扰严重，军统和中统的电台越来越狡猾，跳频、加密手段都在升级。”
“是啊。”影佐叹了口气，像是遇到了知音，“我们的监听设备，有时候就像隔着毛玻璃看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高桑是技术专家，有什么高见？”
高志杰心里警惕，面上却露出技术人员谈到专业领域时的那种专注：“高见谈不上。不过，如果能引入更先进的信号滤波算法，提升接收机的灵敏度和选择性，同时优化天线阵列的布置，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
他谨慎地抛出了几个不算太超前，但在这个时代也算比较新颖的技术概念。既展示了能力，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影佐听得很认真，不时追问几句细节。两人一来一往，倒真像是在进行一场纯粹的技术交流。末了，影佐眼中欣赏之意更浓：“高桑果然名不虚传。76号电讯科有你这样的人才，是他们的运气。”
“机关长过奖了。”高志杰谦逊地低下头。
谈话气氛似乎很融洽。直到高志杰准备告辞时，影佐祯昭放下茶杯，状似无意地又说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像根冰刺，瞬间扎进了高志杰的耳膜：
“高桑，技术是把双刃剑，它能建造，也能毁灭。关键在于执剑者的心。”
他顿了顿，目光平和地看着高志杰，缓缓补充：
“我很期待你未来的……作品。”
高志杰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这句话听起来是勉励，但他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影佐在警告他，或者说，在提醒他，他的一切“技术”应用，都在梅机关的注视之下。那句“作品”，更是意有所指，仿佛在说松本之死，或者说同文书院的失窃，都是他的“杰作”。
“卑职……一定尽心尽力。”高志杰稳住心神，恭敬地回答，脸上适当地露出被大人物寄予厚望的激动与惶恐。
从梅机关出来，坐回车里，高志杰才感觉那股无形的压力稍稍减轻。影佐祯昭，比他想象的更敏锐，更危险。这种“欣赏”，比直接的怀疑更让人毛骨悚然。
回到76号，还没进电讯科的门，就撞见了周云龙。
“哦哟，志杰回来啦？”周云龙靠在走廊窗边抽烟，像是专门在等他，“影佐机关长寻侬做啥？有啥好事体关照？”
高志杰心里骂了句“老狐狸”，脸上堆起笑，带着点后怕又有点兴奋的语气说：“队长，吓煞我了。影佐机关长就是问了问无线电监听的技术问题，没啥特别的事体。”
“是伐？”周云龙吐了个烟圈，眼神在他脸上扫了一圈，“我看侬进去辰光脸色勿大好，出来倒有点红光满面嘛。”
“队长侬帮帮忙，勿要寻我开心了。”高志杰苦着脸，“里头气压太低，我大气都勿敢出。出来嘛，总算松了口气呀。”
周云龙呵呵笑了两声，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肩膀：“没事体就好。好好干，我看好侬。”
看着周云龙背着手溜达走的背影，高志杰知道，这关还没完。周云龙的疑心，影佐的“期待”，都像一把把悬在头顶的剑。
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了。他需要主动做点什么，来转移视线，或者说，增加自己的“价值”和“弱点”，让他们觉得他更好控制。
贪财，好色，迷恋技术……他之前立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人设，需要更进一步。尤其是“贪财”。
第二天，他瞅准个机会，等周云龙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凑了过去。
“队长，有桩事体……想麻烦侬帮帮忙。”
周云龙正在看文件，头也没抬：“讲。”
“就是……阿拉电讯科几台核心机器，老化得厉害，灵敏度下降，干扰也大。我想想办法帮伊拉优化一下，但是……”高志杰欲言又止。
周云龙抬起头，挑了挑眉：“但是啥？零件批勿下来？”
“零件是一方面，”高志杰压低声音，“主要是，需要一些市面上搞勿到的特殊元件，要走点……私下的渠道。格个价钱嘛，就有点……”
他做了个数钞票的手势，脸上露出你懂我也懂的表情。
周云龙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笑了：“格么，侬想要多少？”
高志杰报了个不算离谱，但也绝对不算小的数字，然后补充道：“队长，要是能弄到，机器性能起码提升三成！对阿拉抓军统电台，绝对有大帮助。而且……”他声音更低了，“有些进口的好东西，我还能顺手帮队长屋里厢装套顶顶灵光的收音机，听听外国台，交关便当。”
他这是在明确地表示：我搞钱，也是为了公事，而且，有好处大家一起分。
周云龙身体往后一靠，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脸上露出一种玩味的表情：“高志杰啊高志杰，我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侬格小子，门槛精得勿得了。”
这就是默许了。
“全靠队长栽培。”高志杰赶紧赔笑。
用“贪财”和“技术”织成的保护色，又加厚了一层。他希望这能让周云龙觉得，他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想靠着技术捞点好处的技术人员，而不是什么心怀叵测的危险分子。
下午，他去总务科领耗材。仓库里，又碰到了正在整理档案清单的林楚君。她依旧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核对着手里的单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高志杰领了东西，签完字，正准备离开，林楚君却忽然抬起头，像是刚刚看到他一样，语气平淡地公事公办：“高先生，领用的电子管和信号线，麻烦登记一下具体用途，上头新规定的。”
“好额。”高志杰拿起笔，在登记本上写“设备维护”。
就在他弯腰写字的时候，林楚君似乎是无意地，将手里一份废弃的文件底稿，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字纸篓里。动作很自然。
高志杰直起身，目光扫过那字纸篓，瞳孔微微收缩。那团废纸的折叠方式，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不正常的折角。那是他之前通过死信箱传递给“旗袍”的，约定的紧急示警信号！
他面上不动声色，对林楚君点了点头，拿起东西就走。
回到自己的工位，高志杰的心沉了下去。林楚君在用最隐蔽的方式警告他。
“风大，当心身边的窗。”
他想起那个信号的含义。原来，警告已经来了，而且来自内部。
下班回到公寓，高志杰没有开灯，而是第一时间检查起来。他出门前，在门缝、抽屉拉手、甚至牙刷摆放的位置，都做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微小标记。
果然，门内侧底部，他粘的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线，断了。书架第二层那本《无线电原理》的书角，他故意留下的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灰尘，被蹭掉了。
有人进来过。手法非常专业，几乎没留下任何明显的闯入痕迹。但逃不过他有心设置的“眼睛”。
是谁？周云龙的人？影佐的梅机关？还是……郑先生那边的人，想进一步评估他的底细？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对面楼房的窗户大多黑着，只有零星几盏灯火。但他却感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那些黑暗的窗口后面，静静地窥视着他。
房间里的电话安静得像具尸体。那个“幽灵”没有再打来。
高志杰靠在墙上，点了支烟，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像要把人碾碎。
他吐出一口烟，看着烟雾在黑暗中慢慢消散。
光躲是没用的，得找条生路，一条能让他继续“蛰伏”下去，甚至能反咬一口的生路。他的目光，慢慢投向桌子上那份被他带回来的、关于76号“超级监听站”的初步构想草稿。
窗外的眼睛很多，但谁才是真正的猎人，还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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