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初死了。
消息像一颗投入粪坑的石子，在76号内部激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更深的猜忌。表面上，是“突发急病，抢救无效”，但混这碗饭的，谁心里没本账？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百乐门牌桌上“突发急病”？骗鬼呢！
高志杰像往常一样走进电务处办公室时，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王师傅几个老技术员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看到他进来，声音立刻低了下去，眼神躲闪。张仁海没像往常那样阴阳怪气，而是沉着一张脸，坐在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神阴鸷地盯着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工，来了。”张仁海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张副官，早。”高志杰点点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茫然，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心神不宁。他走到自己工位坐下，拿起一份报表，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听说了吗？”张仁海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高志杰抬起头，露出疑惑的表情：“听说什么？张副官，我昨天有点不舒服，很早就睡了。”
张仁海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最后嗤笑一声：“陈明初，昨晚在百乐门，没了。”
高志杰适时地露出震惊的表情：“陈队长？怎么会？昨天不还好好的……”
“好？”张仁海冷哼一声，“阎王爷点名，可不管你好好不好。”他站起身，踱到高志杰工位前，压低声音，“外面都传，是‘家里’清理门户。手法干净利落，一点痕迹都没留，高手啊。”
高志杰心里一紧，面上却强自镇定：“这……不太可能吧？百乐门那种地方，守卫森严……”
“哼，越是这种地方，越容易出‘意外’。”张仁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周队长一早就被李主任叫去了，估计这会儿正拍桌子呢。咱们这位陈队长，可是带了不少‘见面礼’过来的，这下好了，人没了，好多线都断了。”
高志杰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件，不敢再接话。张仁海这话，既是感慨，也是试探。他必须表现得像个与此事毫无瓜葛的、被吓到的普通技术人员。
一整天，76号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低气压中。周云龙直到下午才回来，脸色铁青，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办公室每一个人，尤其在电务处这边停留了片刻。高志杰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寒意，但他始终低着头，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偶尔和陆明远讨论一下技术问题，表现得无懈可击。
下班后，高志杰没有去任何地方，直接回了宿舍。他需要时间消化这次行动的余波，更需要检查“蜂刺”的状态。昨晚行动后，他强撑着精神，在回宿舍前绕到附近一个废弃的教堂后院，在一处残破的圣母像底座下，取回了按照预设程序返回的“蜂刺”。
此刻，他锁好门，拉严窗帘，才敢将“蜂刺”从隐藏处取出。机械蜜蜂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复眼黯淡。他仔细检查，发现腹部用于固定毒针的微型卡榫有轻微变形，应该是发条释放时冲击力过大导致的。这让他心头一沉——这次是侥幸成功，下次呢？这种精密的机械结构，还是不够稳定。
他小心地拆下残存的毒针套管，清理干净，然后开始修复变形的卡榫。这项工作极其精细，需要绝对的专注。就在他全神贯注之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类似石子敲击窗棂的声音。
笃，笃笃。
高志杰动作猛地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绝不是风声！
他迅速收起“蜂刺”和工具，吹灭台灯，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窥视。
楼下巷子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就在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晕，他看到墙角阴影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纸团。
他的心狂跳起来。是警告？是陷阱？还是……联络？
犹豫了几秒，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打开窗户。夜风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确认楼下没有埋伏后，用一根细竹竿，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纸团拨拉了上来。
关上窗，他重新点亮台灯，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一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迹，是用密写药水写的，需要特殊方法显影：
“货已收到，品相尚可。近日风声紧，码头查得严，新货暂缓。留意身边‘老鼠’，恐有变。”
高志杰用打火机在纸背下方小心烘烤，字迹逐渐清晰。是林楚君的笔迹！“货已收到”是指陈明初被清除的任务完成。“品相尚可”是上级对这次行动的评价，不算完美，但达到了基本目的。“风声紧，码头查得严”是警告他76号内部调查会非常严厉，近期不要再有动作。“留意身边‘老鼠’”……是指他身边有内鬼？还是特指某个人？陆明远？张仁海？或者是……周云龙安插的其他人？
这封信像一块冰，塞进他的怀里。成功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品味，就被更深的危机感取代。组织肯定了他的能力，但也指出了不足，并且警告他环境正在恶化。
他将纸条烧掉，灰烬冲入下水道。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蜂刺”需要改进，身边的“老鼠”需要揪出，而周云龙和各方势力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
第二天，76号的氛围更加紧张。李士群显然动了真火，下令彻查陈明初之死，所有相关人员都要接受问询。高志杰也被叫去问话，地点就在周云龙的办公室。
周云龙坐在办公桌后，面无表情，旁边还坐着一个记录员。
“高工，坐。”周云龙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高志杰坐下，手心有些潮湿，但脸上尽量保持平静。
“昨晚七点到十点，你在哪里？”周云龙开门见山。
“在宿舍看书，后来有点闷，就去蓝鸟咖啡馆坐了会儿，大概九点多回来的。”高志杰按照准备好的说辞回答。
“有人证明吗？”
“咖啡馆的侍应生应该记得我，我常去。宿舍楼的门房可能也看到我进出。”
“看的什么书？”
“一本英文的无线电工程手册。”
“一个人？”
“是。”
周云龙盯着他，手指敲着桌面，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听说你德国留学时，对生物化学也有点兴趣？”
高志杰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怀疑他使用特殊毒剂？他稳住心神，答道：“只是选修过一点基础课，了解不深，主要还是专注无线电。”
“哦。”周云龙不置可否，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然后挥挥手，“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最近没事少往外跑。”
“是，周队长。”高志杰起身，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平稳。
走到门口，周云龙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高工，年轻人，有本事是好事，但别忘了，这里是76号。有些浑水，蹚不得，有些风头，出不得。”
高志杰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低声道：“我明白，周队长。”
走出周云龙的办公室，高志杰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周云龙的问话看似随意，却句句暗藏机锋。尤其是最后那句警告，几乎是在明示怀疑他了。
回到电务处，他发现陆明远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欲言又止。张仁海则干脆避开了他的目光。
高志杰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他这只“蜂刺”，虽然成功蛰伤了目标，但也让自己暴露在更危险的光线下。
他必须更快地成长，更巧妙地隐藏，才能在这片吃人的沼泽里，活下去。
而下一只“蜂刺”，或许将指向更危险的目标，需要更完美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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