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接到那封八百里加廷寄来的圣旨时,正值榆林卫城的修缮工程初见规模。
当然,此处的规模远不能与辽南那几座耗费巨资、堪称战争堡垒的巨城相提并论。眼前的榆林城,更像一个功能单一而坚固的前进基地——城墙得到了加固,城内营房、仓廪林立,核心目的便是为下一步经略河套囤积粮秣、驻扎精兵。它静静地矗立在边塞的风沙中,像一颗楔入前沿的钉子。
此时,陕西总兵周文郁与延绥总兵黄得功,恰好在洪承畴的督师行辕内商议下一步的军事协防。当传旨太监肃然展开黄绫,洪承畴领着二将跪听圣谕。
然而,随着圣旨内容一字字道出,堂下的三位统兵大将,神色都微微一变,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旨意清晰无比:河套战略暂缓,即刻集结兵马,转向西进,应对和硕特部与藏巴汗在青藏地区引发的边衅!
这突如其来的转向,完全打乱了他们精心筹划了数月的进军方略。洪承畴眉头微蹙,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墙上悬挂的西北舆图,思绪已从河套的黄河弯道飞向了更遥远的青海湖畔;周文郁与黄得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意外与凝重。
朱由检对洪承畴此人,心底里其实是颇为欣赏的。论其为官做事,洪承畴堪称官场中一等一的老练角色。
他仿佛天生就深谙人情世故的脉络,无论身处何地,与上级、同僚乃至下属都能迅速打成一片,将方方面面的关系打理得圆融妥帖,使得政令推行、军务协调总能事半功倍。
这种卓越的协调能力和“接地气”的务实作风,正是此刻纷繁复杂的西北局势所急需的。
因此,在决定对西用兵之际,朱由检毫不犹豫,直接下达了新的任命:擢升洪承畴为陕西、甘肃两省总督,总揽西线一切军政大权。
圣旨中,朱由检的意图明确得近乎直白:着他即刻统率周文郁、黄得功两部精锐,以雷霆之势西进。名义上是“看看”,实则是要以泰山压顶之姿,去查个水落石出,更要揪出那个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给他朱由检和大明找不自在的“王八蛋”,予以迎头痛击。
接到圣旨后,洪承畴并未即刻以新任总督的身份发号施令,而是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前往拜会时任陕西三边总督的李邦华。
在总督衙门的书房内,洪承畴态度谦逊,言辞恳切。他先是恭敬地将皇帝的西进旨意如实相告,随后便着重强调,自己此番节制陕甘,纯属为应对西陲突发战事的“权宜之计”,陛下乃是着眼于军事行动的统一指挥。
“老督师,”他语气真诚,带着对前辈的十足敬意,“下官此番不过是暂代陛下西征,行辕所至,借重老督师威名以安地方。这陕西的根本军政,说到底,仍需仰仗您这位定海神针坐镇掌舵。待西边事了,诸般事务,自当完璧归赵,还请老督师万勿见外。”
李邦华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他宦海沉浮数十年,岂会听不出这番话里的机锋?但洪承畴把话说得如此漂亮周全,既全了朝廷体统,又顾全了他的颜面,饶是他这般老成持重之人,也不得不暗赞对方处事老道。
“亨九啊,”李邦华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提点意味,“陛下既有明旨,你自当以国事为重,放手去做。西陲之事关乎社稷安稳,切莫因顾及老夫而误了大事。陕西这边,你尽管放心,粮草转运、地方协防,老夫自会替你安排妥当,断不会让前线将士有后顾之忧。”
这番话既是表明支持,也是划清权责——军事行动你全权负责,后勤保障我来协调。既显示了老臣的担当,也守住了自己的基本盘。
洪承畴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当即深深一揖:“老督师深明大义,下官感激不尽!有您坐镇后方,承畴方能安心西向,为陛下分忧。”
离开总督衙门后,洪承畴立即召集周文郁、黄得功等将领议事。他在沙盘前负手而立,神色已不复方才的谦和,而是透着统帅的锐利:
“二位将军,陛下旨意已明。西藏乱局必须尽快平息。周总兵,着你部三日内完成集结,充作前锋,出凉州直趋青海湖,沿途务必摸清和硕特部的虚实。”
“得令!”周文郁抱拳应诺。
“黄总兵,”洪承畴转向另一侧,“你部随本督中军行动,沿途要道均需分兵驻守,确保粮道畅通。记住,我们不仅要打胜仗,更要站稳脚跟。”
“末将明白!”黄得功声如洪钟。
洪承畴的目光在沙盘上西陲的崇山峻岭间逡巡,最终定格在拉萨的方向,语气渐冷:“此番西征,既要彰显天朝威严,也要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明白——大明疆土,寸土不让;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他的手指轻轻敲在沙盘边缘,仿佛已听见西征大军的铁蹄声正踏过河西走廊,向着雪域高原滚滚而去。这场突如其来的边衅,反倒成了他洪承畴在陛下面前再立新功的契机。
就在周文郁率领一万先锋军马抵达宁夏,与何腾蛟所部甘肃边军顺利会师,正商议进军方略之际,一位身着绛红色僧袍的黄教喇嘛,竟不顾卫兵阻拦,径直闯入了中军大帐。
此人神色倨傲,面对帐内顶盔贯甲的明军将领毫无惧色,开口便是一番咄咄逼人的言论。
他声称,如今西藏高原上的纷争,乃是各派势力内部的“家务事”,大明作为天朝上国,实不应横加干涉。他还极力宣扬,和硕特部的固始汗乃是受佛法感召,兴的是“仁义之师”,此行专为讨伐荼毒雪域的“四大恶魔”——绰克图台吉、藏巴汗,以及康区的白利土司。
帐内众将闻言,皆面露愠色,却一时被这番强词夺理堵得不知如何驳斥。就在此时,一个带着几分困惑,听起来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帐中的凝重:“等等,”
只见周文郁挠了挠他那被头盔压得有些凌乱的头发,脸上写满了纯粹的不解,他指着那喇嘛,语气认真地问道:“你这喇嘛好没道理,既然说是‘四大魔王’,为啥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你就只说了仨名字?那剩下的一个是谁?被你给吃了不成?”
此言一出,帐中肃杀的气氛为之一滞。
何腾蛟等将领先是一愣,随即面上都忍不住浮现出古怪的神情,有人甚至别过脸去,肩膀微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
不愧是早年就跟着当今陛下混出来、一路升迁上来的心腹将领,这抓问题的角度,这般打破砂锅问到底却又不按常理出牌的“天真”劲儿,简直和龙椅上那位如出一辙,带着一种能让人噎住的“白痴”——或者说,是一种直指核心的纯粹。
那喇嘛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从这个角度发难,他准备好的所有关于教义、道义的高深说辞,瞬间被这个看似幼稚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倨傲的神色僵在脸上,一时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圆上这个显而易见的漏洞。
那喇嘛被周文郁这突如其来、完全不按常理的一问,噎得满脸通红,仿佛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嘴唇哆嗦着,方才那套精心准备、充满宗教隐喻的说辞,在这简单直接的算术问题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这……” 喇嘛眼神闪烁,试图强作镇定,“第四位……第四位自然是那些愚昧无知、阻碍佛法光大的……”
“行了!”
不等他支支吾吾地编造完,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何腾蛟猛地一拍案几,声若洪钟,“妖言惑众!”
何腾蛟须发微张,“尔等番僧内斗,争权夺利,竟敢犯我大明疆界,惊扰圣听!如今王师已至,不思悔过乞降,还敢在此巧舌如簧,搬弄什么是非魔王?当真可笑!”
他大手一挥,指向帐外飘扬的明军旗帜,语气森然:“回去告诉那固始汗,还有那个什么藏巴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雪域高原,自古便受中原节制!尔等擅启战端,袭扰边民,已是死罪!若即刻罢兵臣服,遣使向陛下请罪,或可保全首领!若再执迷不悟……”
何腾蛟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凌厉的杀意已弥漫整个大帐,让那喇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周文郁在一旁抱着胳膊,嘿嘿一笑,补上了一句:“听见没?赶紧回去数数清楚,到底是几个魔王,顺便想想自己的脑袋算不算其中一个!”
那喇嘛脸色由红转白,再不敢多言,在明军将士鄙夷的目光中,狼狈不堪地躬身退出了大帐,来时的那股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
帐内,周文郁与何腾蛟相视一眼,神色都凝重起来。
这喇嘛的出现,虽然被他们轻易怼回,却也证实了西藏的乱局已然波及大明边境,一场西征恶战,恐怕已在所难免。周文郁收敛了玩笑之色,沉声道:“何巡抚,看来咱们得加快行程了,得让洪督师尽快知晓此间详情。”
何腾蛟点头,目光投向西方连绵的群山:“奏报即刻发出。大军休整一日,明日拂晓,按计划开拔!就让咱们去会会那所谓的‘四大魔王’,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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