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高迎祥被锁链加身、押送京师,河南境内的民变烽火看似暂时熄灭。然而,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涌动的是更为深重、盘根错节的危机根源,远未消除。
真正盘踞在这片中原沃土之上,吸食民脂民膏、动摇国本的,是那延续了数十甚至数百年的四大巨室——曹、褚、苗、范。这些家族早已非寻常门第,他们通过错综复杂的姻亲纽带、同门之谊、宗族关联与师徒脉络,编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庞大关系网,其触角深植于河南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府衙。税赋、刑名、吏治,乃至军屯,几无不被其渗透把控。
更为棘手的是,这些家族赖以维持其权势、横行乡里的爪牙与倚仗,便是以左良玉为首的那一批骄兵悍将。这些军阀拥兵自重,往往与地方豪强沉瀣一气,借剿贼之名行割据之实,朝廷纲纪在其眼中几同虚设。
而在这张巨网之上,还笼罩着一层令人投鼠忌器的阴影——那便是深得神宗皇帝溺爱、就藩于此的福王。福王府不仅坐拥惊人的庄田岁禄,其庞大规模的仪卫、与地方势力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其俨然成为地方势力对抗中央权威最坚固的屏障。
民变的火种,源于土地兼并下的民不聊生,源于苛政重赋下的绝望喘息。只要这蠹害国家的三重毒瘤——宗室之奢、豪强之贪、军头之暴——不被彻底铲除,河南乃至天下的祸乱之源,便永难断绝。一时的军事胜利,不过是扬汤止沸;唯有刮骨疗毒,彻底重整河南的秩序,方能求得长治久安。
随着军事上的初步胜利,河南局势暂稳,朱由检深知“破易立难”,立刻部署地方善后与重建,一套精心构划的人事布局迅速颁布:
孙传庭凭功,晋兵部右侍郎,领兵部尚书衔,总督河南全省军务,赐尚方剑,享先斩后奏之权,成为镇守中原、威慑四方的军事支柱。其麾下精锐不仅是平乱铁拳,更是推行新政的坚实后盾。
原河南巡抚范景文被擢升为河南总理大臣,总揽民政、财政及司法大权,专注于清丈田亩、安抚流民、恢复生产、革新吏治,旨在从根源上铲除滋生叛乱的土壤。
将娴熟边务、精通火器与城防的能臣孙元化,从陕西三边巡抚任上调赴河南,接任河南巡抚。其职责在于协助范景文稳定地方,并重点整饬军备,构建稳固的地方防御体系。
李岩保留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之衔,兼任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以其洞察民情、善于沟通之能,深入地方,监督政策执行,确保朝廷恩泽能真正惠及百姓,同时监察地方官员,肃清贪腐。
李红正式晋升参将,兼任河南指挥佥事,全权负责军屯事务。其任务不仅是督率士卒垦荒自给,以减轻朝廷粮饷压力,更需以军屯为基点,逐步收回被豪强侵占的国有土地,重塑地方经济与军事秩序。
朱由检提起朱笔,行云流水般批阅着奏章,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得意。回想当初连官员品级都要偷偷查阅的窘迫,如今这般挥洒自如着实令人欣慰。
然而历史的经验总是在提醒:每当这位崇祯皇帝志得意满之时,往往就是麻烦找上门之际。
此番祸端,竟源于他闲来无事默写改编的话本。那册夹杂着现代叙事、极力渲染李红“飒爽英姿五尺枪”的故事,使女将军李红的事迹家喻户晓。
这一火,便点燃了意想不到的烽烟。
那些本就出身将门帅府、自幼耳濡目染兵事、却困于闺阁之间的千金们,亲眼见到“当代花木兰”的活例,得知并非只有土司之女才能驰骋沙场,深埋心中的火种瞬间燎原!
坏事了。
督师孙承宗那位年方十八、弓马娴熟的孙女孙芸,湖南道州守备沈至绪文武双全的二十岁女儿沈云英,以及孙传庭麾下千户毕严那位曾随父剿贼、胆识过人的十八岁女儿毕着——这三位将门虎女,竟不约而同地通过通政司递来了正式奏疏!
三本奏疏,连同按满红指印的“请愿书”,赫然摆在了朱由检的龙案上。他瞪着那几份字迹或娟秀或刚劲、却同样言辞恳切又理直气壮的折子,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些女娃娃都疯了不成?”
她们为何能直接上书皇上?只因大明祖制本就允许百姓上书言事,只是以往的皇帝大多置之不理。而这位穿越而来的崇祯帝却不同,他要求通政司所有奏本必须呈阅,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朱由检急忙召来内阁诸臣——成基命、李标、钱龙锡、杨嗣昌、毛羽健。然而这几位重臣个个垂首屏息,目光凝滞,俨然一副“陛下圣心独断,臣等不敢妄议”的模样。那无声的沉默分明在说:这烂摊子是陛下自己惹出来的,自然该由陛下自己收拾。臣等还要处置军国要务,若陛下无其他吩咐,容臣等告退。
朱由检只得硬着头皮,将那三位将门之女召至京师。他特意命兵部依照武举规程设下重重考验,指望这些娇生惯养的千金会在严苛的武试面前知难而退。不料数日后,当他看到呈报上来的考评结果时,顿时瞠目结舌。
皇帝左手无力地撑着前额,右手颤抖地捏着三份考评文书,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那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弓马骑射,甲等。兵法策论,甲等。营阵演练,甲等。
朱由检望着那三个刺眼的“甲等”评语,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召来兵部尚书王洽,将三份考评单推到他面前。
“和仲啊,”朱由检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你是不是太过体恤朕意了?”
王洽一如既往地微微歪着头,神色坦然:“陛下,臣一向恪守本分。这次考核皆是按规程……”
“当真没有放水?”朱由检打断他,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三个“全甲等”上。
“臣未曾通融半分。”王洽答得斩钉截铁。
“果真?”
“果真。”
朱由检无计可施。李红的例子就在眼前,他总不能直接在奏疏上批个“不准”。更让他纳闷的是,这些女娃娃的长辈居然没有一个上书劝阻的?难道他们都如此开明?他也不敢写信询问孙承宗,万一老督师回一句“全凭陛下圣裁”,那他更是骑虎难下。
“罢了,罢了。”朱由检长叹一声,对王洽说道:“全部授千户衔,调到孙传庭麾下效力。”
既然要头痛,那就不能只他一人头痛。你孙伯雅也得跟着一起分担才是。这才叫君臣一体,荣辱与共。
孙传庭会头痛吗?他才不头痛呢。
收到京中调令时,这位总督大人只是挑了挑眉,便不慌不忙地提起朱笔,在公文上潇洒一挥——竟将三位新科女千户连同毕严本人,一并调拨至李红麾下听用。
于是,河南卫所的演武场上便出现了这样一幕:新任指挥佥事李红身着戎装,英姿飒爽地接受四位千户的拜见。而在这四人中,赫然有一位面色铁青的老将——正是毕严。
毕千户看着身旁与自己同阶同品的女儿,只见那小丫头片子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得意。老将军当即把脸一沉,重重咳了一声。
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纵然官职平起平坐,为父终究是为父。你这丫头自己掂量着办。
李红强忍笑意,正色发令
“毕着听令!”
“末将在!”年轻的毕千户昂首挺胸出列。
“命你率所部兵马,即日前往郑州整训新军!”
“得令!”
老毕严站在一旁,眼角微微抽动,却见女儿转身朝他俏皮地眨眨眼,压低声音道:“爹,女儿这就先去整军了。晚些回营再向您请教兵法~”
毕严那张绷紧的老脸终于绷不住了,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却又赶紧板起面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至于那沈云英更是了不得——她老爹沈至绪在军伍中拼杀大半辈子,流血流汗才挣得个道州守备的官职。可自家这闺女倒好,不过短短数日便已是千户之身,眼瞅着就要与自己平起平坐了。
沈至绪捧着兵部发来的公文,只觉得手中轻飘飘的纸张重似千斤。他忍不住捻着胡须喃喃自语:“照这个升迁速度,怕是再过些时日,老夫见了自家闺女都得先行军礼,恭恭敬敬唤一声‘沈千户’了?”
这日家书中,沈老将军的笔迹明显凌乱了几分
“云英我儿见字如晤:闻吾儿授千户之职,为父甚慰。然军中非比闺阁,务须谦谨自持,勿骄勿躁…另,若他日战场相逢,为父若依制需向汝行礼,还望我儿速速侧身避让,给为父留几分颜面…”
沈云英在读到这家书时,忍不住噗嗤一笑,提笔回信道:“父亲大人放心,女儿纵有千般造化,也永远是父亲的女儿。他日若真在军中相遇,自是女儿向父亲行礼问安——毕竟,家礼大于军礼嘛!”
不过她笔锋一转,又添上一句:“当然,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父亲非要依制向女儿行个军礼…女儿也是不敢推辞的。”
远在湖南的沈至绪收到回信,看着女儿那带着几分俏皮的语气,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最终却也只能摇头叹道:“这丫头…真是反了天了!”
你问孙承宗是何态度?这位老督师如今领兵部尚书衔,手握尚方宝剑,总督蓟镇、大同、宣府三镇军务,总理山西全境,是名副其实的正二品封疆大吏。在他看来,自家孙女那点成就,还远未到需要他认真对待的程度。
这一日,老督师在宣府镇阅兵时,恰逢京中故旧来访,席间不免谈及此事。那位旧友笑着打趣道:“稚绳公,听闻令孙女如今已是天子亲授的千户,将来怕是要青出于蓝啊!”
孙承宗闻言,只是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面上却故作淡然道:“小丫头片子,不过是陛下恩典,给她个历练的机会罢了。真要说到统兵打仗…”老督师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语气忽然转为铿锵:“待她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镇守一方,再谈什么超不超越不迟!”
话虽如此,当夜老帅在写给孙芸的家书中,笔锋却柔和了许多:“芸儿知悉:闻尔授职千户,甚好。然需知兵者国之大事,非儿戏也。倘有疑难,可随时来信。祖父虽在边关,指点一二的工夫还是有的。”
朱由检自以为将三位女千户塞给孙传庭后便能高枕无忧,岂料他亲手打开的这道口子,竟成了席卷天下的洪流
随着孙芸、沈云英、毕着三人授官任职的消息传开,整个大明的巾帼豪情仿佛一夜之间被点燃。通政司的驿马一日忙过一日,送往紫禁城的文书堆积如山——
有秦良玉旧部之女联名血书请缨,愿重组白杆女兵;有南京魏国公府旁支的庶女率百名家丁自请戍边的;更有一位山西豪商之妻,竟在文书中直言愿捐银二十万两,只为换一个率家丁勤王的名分。
朱由检望着龙案上越堆越高的请愿书、保荐状、甚至还有几位县主、郡君亲笔所书的从军申请表,只觉得眼前发黑。最离谱的当数一份来自山东的文书——某致仕参政的夫人竟详细罗列了自家筹建的娘子军编制:骑兵一队、火铳手三队、甚至还配了两位通晓医术的姑子随行!
“疯了,疯了,真是都疯了!”
朱由检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对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喃喃自语。他只觉得这些女子一时热血上头,却不知自己无意间撬动了怎样沉重的闸门。
他哪里知道,百余年来,朱子理学如无形枷锁,将多少女子的才情与抱负禁锢于深闺之中。她们日复一日对着绣架针线,将青春的躁动埋藏在贞静娴淑的仪态之下——直到一个活生生的女将军真的跃马横枪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一线曙光,照亮了无数被压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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