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指骨上还带着吴德全最心爱的翡翠扳指,只是如今玉石冰凉,浸润在暗红的血色里,显得格外狰狞。
沈知微的目光在那断口处停顿了一瞬,指骨的断裂面参差不齐,是硬生生用蛮力拗断的。
她甚至能想象出吴德全在东厂那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是如何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内官,被活活折磨成一滩招供的烂泥。
她合上盒盖,那股血腥气便被重新囚禁于方寸之间。
她看向那名半跪的番子,声音无波无澜:“说。”
番子垂首,语速快而清晰,仿佛在背诵一份毫无感情的卷宗:“吴德全招认,宫中所有脂粉采办,皆出自一家名为‘玉容坊’的商号。此坊表面上是京中富商所有,实则背后东家,乃户部右侍郎林景和之妻族,姜家。冯如意每年从姜家收取三成干股,负责在尚仪局内疏通关节,确保玉容坊的货品独占采办名录。而采办银两,由尚衣局拟单,内务府核验,最终走户部的账。吴德全只负责经手,真正的大头,皆流入了林侍郎的私库。”
一句话,便勾勒出了一条从后宫深处延伸至前朝户部的贪腐巨蟒。
冯如意,不过是这条蟒蛇尾巴上的一片鳞。
沈知微瞬间明白了。
斩断蛇尾,它还会再长。
只要这条由尚仪局、内务府、户部构成的采办流程不变,只要“价高者质优”的荒谬逻辑依旧是宫中采买的圭臬,那么今日倒下一个玉容坊,明日就会有千百个金香阁、翠云斋冒出来,继续用毒物换取暴利。
她的指尖在黑漆木盒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要破局,就必须将这条盘根错节的利益链,血淋淋地剖开,呈于天日之下。
当夜,知微医塾的灯火彻夜未熄。
沈知微面前摊开着两份卷宗,一份是她从周嬷嬷那里要来的近三年《尚仪局物料采办册》,另一份,则是谢玄通过东厂番子送来的密档,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标注着每一笔采办背后,银钱的真实流向。
两相一对照,一张名为“胭脂利益网”的罗网,在她笔下逐渐清晰。
从江南的红花产地开始,劣质花料便被伪装成上品,盖上私刻的官府验讫印章;运抵京城后,玉容坊以十倍的价钱混入铅粉汞丹,制成“贡品”;冯如意在尚仪局负责验收,只要色泽、香气过关,便大笔一挥;内务府的太监得了好处,对远高于市价的价格视而不见;最终,户部右侍郎林景和亲自审批拨款,将巨额的差价,神不知鬼不觉地洗入自己的私库。
一滴所谓的“高价红花汁”,其真实成本,甚至不足报价的一成。
那不是胭脂,那是宫女的血,是国库的肉。
沈知微将这张盘根错错节的图谱,简化成三页逻辑清晰的奏疏。
她没有长篇大论地陈述,只是将事实赤裸裸地摆上:一份是毒胭脂的实物样本,一份是上百名受害宫女的画押名录,一份是她们治疗前后触目惊心的对比图。
就在她准备妥当,只待次日上朝之际,浣衣局那边却传来了消息——冯如意,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掌彩姑姑,在被贬黜的前夜,一头撞在了监房的石墙上,血流如注。
沈知微赶到时,冯如意已经被简单包扎过,额头上缠着脏污的布条,正蜷缩在潮湿的草堆角落里,瑟瑟发抖。
她没有看沈知微,只是对着墙壁,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
“我不是恶人……我只是想活得好一点……我真的只是想活得好一点……”
她的声音破碎而绝望,像一只被暴雨打湿了翅膀的蛾子。
原来,她出身卑贱,是踩着无数人的肩膀,靠着察言观色、曲意逢迎才爬到掌彩姑姑的位置。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吃人的后宫,一旦失势,便是任人践踏的蝼蚁。
“我劝过我妹妹的,”她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眼中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我让她千万别进尚衣局,这地方不是人待的。可她怎么说?她说,姐姐,不拿这张脸去换恩宠,难道要拿这条命去填冷宫的土吗?”
妹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知微的心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然疯癫的女人,心中那点因胜利而生的快意,瞬间烟消云散。
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加害者,而是一个被这畸形制度扭曲、吞噬的可怜人。
沈知微沉默良久,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天平。
这天平是她用来称量药材的,精确到毫厘。
她将天平轻轻放在冯如意冰冷的手中。
冯如意茫然地抬起头。
“美丑,贵贱,荣辱,从来都不该由别人来称量。”沈知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往后,你的活法,不必再称别人的喜好。你自己,就是唯一的砝码。”
冯如意的手指颤抖着,慢慢握紧了那冰冷的黄铜天平,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终于嚎啕大哭。
次日,金銮殿。
当沈知微将那三页奏疏连同物证一同呈上时,整个朝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那些溃烂面容的图画,又看了看堂下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户部右侍郎林景和,龙目中杀机毕现。
然而,在震怒过后,皇帝却问出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宫中用度,皆有定例。若即刻禁用铅汞,后宫数千粉黛,她们的妆容又该如何维持?总不能让朕的嫔妃们,素面朝天吧?”
这话一出,殿中几位与后宫沾亲带故的老臣,立刻附和起来,言语间颇有当年宁贵妃率众逼宫的意味。
沈知微仿佛早有所料,她微微欠身,从容道:“陛下之忧,臣早已思量。臣,并非只为破旧,更为立新。”
她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声清亮的通传。
众人只见一名容貌清秀、举止大方的女官,手捧一个精致的木盘,款步走入殿中。
正是如今在医塾担任文书助理的小蝉。
木盘上,整齐地摆放着三只小巧的白瓷罐。
“此为臣集医家古方,新研制的‘素颜三品’。”沈知微的声音响彻大殿,“其一,为红花蜜脂,以晨露红花合百花之蜜,可作口脂,色泽娇艳,温润滋养;其二,为紫草润颊油,取紫草根浸入杏仁油中,色如烟霞,轻拍两颊,气色自来;其三,为珍珠研磨粉,以东海珍珠碾至极细,辅以茯苓、白芷,可定妆提亮,养肤润白。”
她示意小蝉上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为小蝉略施薄妆。
不过片刻,小蝉原本清秀的脸庞便显得气色红润,肤光胜雪,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健康光泽,远非铅粉堆砌的惨白可比。
最关键的是,沈知微最后递上的一份成本核算,彻底击溃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回陛下,此三品,皆为天然草木之物,制备虽繁,成本却极低。一套‘素颜三品’,其用料之费,尚不足伪劣毒粉的三分之一。”
省钱,还安全,效果更自然。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那点残存的犹豫瞬间被巨大的利益所取代。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如洪钟:“好!传朕旨意!即刻查封玉容坊,户部右侍郎林景和及其妻族姜家,交由东厂与刑部会审!宫中所有含铅汞之妆具,即刻销毁,不得再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赞许:“自今日起,宫中所有嫔妃宫女所用之物,凡入口入肤者,除内务府采办外,必须加盖‘知微医塾质检印’,方可入库使用!”
一言九鼎,乾坤落定。
退朝后,长长的宫道上,谢玄与沈知微并肩而行。
他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将一份密件塞入她袖中。
“林景和的几个外埠商号,已经开始暗中转移资产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玩味的冷意,“你以为扳倒一个冯如意,查抄一个玉容坊,就是终点了?那不过是汤里浮着的几点油渣。真正该被放上天平称一称的,是那些视女子为玩物,视人命为草芥,躲在后面数银子的人。”
沈知微脚步一顿,握紧了袖中的密件。
她知道,谢玄说得对。
皇帝的圣旨只是敲开了门,门后的黑暗,才刚刚开始显露。
回到医塾,她将那枚象征着新权力的“知微医塾质检印”的铜印,轻轻放入账房的抽屉。
而后,她没有片刻停歇,转身铺开一张新纸,在纸首,写下了五个字——《宫廷日用安全条例》。
窗外,医塾的第一辆采办药材的马车正缓缓驶过长街。
车厢的侧板上,新漆了一行醒目的大字:“此处所载,皆为人命所系。”
车轮滚滚向前,碾过昨夜被风吹落的一地胭脂残屑,发出清脆的声响。
旧的秩序已被打破,但新规建立的道路上,那份震慑朝堂的奏疏所激起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真正严峻的考验,不在金殿之上,而在执行的每一个环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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