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向窗外沉沉夜色,星河如一条冰冷的碎钻带子,横亘在紫禁城巍峨的角楼之上。
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古人观天象,知四时更替,那是他们的科学。我听胎心,定腹中生死,这是我的。只要最终的结果能救人,过程总会被理解,甚至被敬畏。”
她将手中一支打磨得光滑如玉的竹管放下,管壁内侧隐隐泛着油润的光泽。
为了今日面圣,她几乎将京城所有肉铺的羊肠搜罗一空,反复蒸煮、刮薄、晾干,只为寻到那层最薄韧、传音效果最好的膜。
“太后若是不信呢?或是觉得我们用这些……这些东西窥探龙裔,是为大不敬……”小满的声音里满是颤抖。
在宫里,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沈知微没有回答,只是将三份誊写工整的纸张叠好,那上面用炭笔细细描绘着奇怪的波浪曲线,旁边标注着日期、时辰,以及“每息十八”“规律有力”“胎动减少”等字样。
那是张夫人产前三日的《胎心监测记录表》,是她敢于直面天威的底气。
她将改良后的听筒拆解成三段,连同那几张记录表,小心翼翼地藏入药箱最底层的夹层里,上面再用寻常的瓶瓶罐罐与布包伪装好。
“走吧。”她站起身,“去见识一下,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慈宁宫的掌事姑姑便已等在了尚药局门口。
她姓孙,眼角下垂,法令纹深陷,看人的眼神像淬了冰。
“沈医士,”她刻意加重了“医士”二字,语调尖酸,“太后召见的是‘懂医理的妇人’,不是在民间故弄玄虚的‘妖婆’。那些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就别带进去了。若是在慈宁宫里拿出什么邪器,惊扰了贵人,当场杖毙也莫要怨谁。”
沈知微微微躬身,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姑姑教训的是。”
她顺从地将药箱递上。
两个粗壮的太监立刻上前,将药箱里的东西尽数倒在地上,瓶罐相碰,叮当作响。
他们翻遍了她的衣物、袖袋,甚至连发髻都用银簪探了探,自然一无所获。
孙姑姑冷哼一声,见她如此“识时务”,也就不再多言,转身引路。
沈知微跟在她身后,步伐沉稳,无人察觉,她的小腿处,用一圈紧实的绑带,正牢牢固定着几截被布条包裹的竹管。
慈宁宫外的长廊下,三皇子的心腹幕僚李崇文正与一名小太监低声交谈。
见到孙姑姑引着沈知微走来,他
孙姑姑心领神会,脚下故意一缓,恰好挡在沈知微身前,让她落后了半步。
这在宫规里,已是失仪。
“没规矩的东西,”孙姑姑厉声呵斥,“面见太后,竟敢心不在焉,冲撞了凤驾你担待得起吗!”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意图再明显不过——要在踏入殿门前就先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心神不宁,乱了方寸。
沈知微却只是停住脚步,再次躬身:“姑姑息怒,是知微的错。”
不辩解,不慌乱,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李崇文准备好的一肚子后招都无处发力。
慈宁宫内,檀香袅袅。
太后半倚在铺着明黄软枕的榻上,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那双历经几十年宫廷风雨的眼睛,却锐利如鹰。
“抬起头来。”
沈知微依言抬头。
“听说,你能隔着肚皮,听见里头孩儿的心跳?”太后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回太后,”沈知微跪拜行礼,语气平稳得听不出一丝紧张,“非是臣能听见,是器械助耳。便如工部巧匠制千里镜,可观星辰之远;臣所制之物,可察胞宫生机之微。”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神技”比作已经被朝廷认可的“科技”,瞬间将“巫蛊邪术”的嫌疑降到了最低。
太后眉头微蹙:“大胆!人身发肤受之父母,五脏六腑乃神明所居,岂容你用外物肆意窥探?”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连孙姑姑的脸上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沈知微却不慌不忙,甚至敢于直视太后的目光:“太后,若不听,便只能如民间常例,待胎儿不动,误判为死胎,或用虎狼之药强行催产,或任其腐烂于母体之内,最终一尸两命。敢问太后,听其生,与任其死,究竟哪一种,才是对生命真正的亵渎?”
这一问,如洪钟大吕,重重敲在殿中每一个人心上。
太后默然了。她一生见过的后宫生产惨事,何止百千。
良久,她终于开口:“好一张利嘴。哀家给你一个机会,就在这里,证明给哀家看。”
恰逢一名被诊出胎位不正、即将临盆的吴才人被传召而来。
她位分低微,神情惶恐,正是最好的“试验品”。
太后一声令下,宫人立刻清出场地。
沈知微从容起身,先以烈酒净手,再取艾草焚香,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充满了超越时代的仪式感和专业性。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她解开小腿绑带,取出三截竹管和羊肠膜,迅速而熟练地组装成一支完整的听筒。
那奇特的造型,引来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她无视所有目光,轻柔地将听筒一端贴在吴才人高隆的腹部。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等着看她如何“装神弄鬼”。
片刻之后,沈知微直起身,朗声道:“回太后,胎心每息十九,心音清晰,但稍快于常。据臣判断,并非胎儿有恙,而是母体因环境骤变、心生惊惧所致。建议立刻将才人移至静室安神,辅以温食,切忌再用汤药催产,否则母子皆危。”
太后眼神一凛,立刻看向随侍的太医。
那太医连忙上前,为吴才人诊脉,片刻后,他额头冒汗,躬身回禀:“回太后……沈医士所言不差,才人脉象弦数,确是……确是心神不宁、肝气郁结之症。”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脉象能诊出心神不宁,可沈知微仅仅是“听”了一下,便能将原因与结果说得如此精准!
太后深邃的目光在沈知微脸上停留了许久,忽然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若不用你这东西,你能知道吗?”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你究竟是靠人,还是靠物?
沈知微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能。正因肉眼凡胎有所不能,所以才要做它,用它,信它。”
没有半分邀功,只有对事实的绝对尊重。
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有惊奇,有审视,最终化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不像个宫里的医婆……倒像个要给这天底下规矩改天换地的人。”
退出慈宁宫时,孙姑姑的脸色已是铁青。
她一个箭步上前,便要夺下沈知微手中的听筒:“此乃妖物,按宫规当即刻销毁!”
手腕还未碰到,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戴着玄铁护腕的手,如铁钳般抓住了她的手腕。
“孙姑姑,什么时候轮到你替太后拿主意了?”
一个阴冷而磁性的声音自回廊尽头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玄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自暗影中缓步走出。
他身后跟着两名东厂番子,神情肃杀,整个长廊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太后有口谕,”谢玄的目光掠过孙姑姑,最终落在沈知微和她手中的听筒上,“此物,交由东厂‘妥善保管’,以备日后查验。”
他走到沈知微面前,无人看清他的动作,一枚冰凉的银牌已悄然滑入她掌心。
“拿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以后进出西六宫,无需再经尚宫局通报。”
沈知微握紧银牌,入手沉甸,触到牌子背面似乎刻着一行极小的字。
她不动声色,低声道谢。
谢玄与她擦肩而过,那声音再次如游丝般钻入她耳中:“冷宫的事,继续查。但,别让我找不到你。”
沈知微低头,借着行礼的姿势,指腹轻轻摩挲过那行小字,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厂公放心,”她轻声回应,“臣从不用命去冒险,只用脑子。”
夜风拂过高耸的宫墙,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
远处,被遗忘的冰井台方向,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悄无声息地跃上斑驳的屋顶,月光下,它口中似乎衔着一小块布条,上面浸染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持有银牌后,沈知微并未如任何人预料的那般,急于强闯守备森严的冷宫。
她反而比从前更加沉静,只是每日申时,都会雷打不动地携着小满,提着那只如今已无人敢再随意检查的药箱,朝着西六宫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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