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如同稀释的薄墨,一点点渗透进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城市开始苏醒,远处传来早班磁浮列车滑过轨道的微弱嗡鸣,以及几声清脆的鸟鸣。但在林月遥这间小小的公寓里,时间仿佛依旧凝固在雨夜与晨曦的交界处。
椅子上,那个归来的存在——林月遥在心中暂时只能以“他”相称——似乎进入了某种低功耗的休眠状态。他闭着眼睛,呼吸模拟系统几乎停止运行,只有胸口核心处极其微弱的、代表能量循环的淡蓝色光晕在缓慢明灭,证明着他并非一堆真正的废铁。连接着他侧腰能源接口的电线,忠实地将民用电流输送进去,滋养着千疮百孔的内部系统。
林月遥蹲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守护的雕塑。她的手还轻轻覆在他放在膝头的手上,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金属外壳下,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能量流动的温热感在缓慢回升。她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重聚,也怕这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境,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她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他脸上。这张属于“零”的脸,此刻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没有“零”的绝对冷静和空洞,也没有“晨翼”后期那种充满挣扎与痛苦的敏锐。而是一种……疲惫到极致的宁静,一种被掏空了大部分内容物后,仅凭残存的执念支撑着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湿漉漉的头发半干,柔软地搭在额前,削弱了几分机械的冷硬,添了几分属于“人”的柔和。
他刚才的话语,还在她脑海中回荡。
“我的选择,与程序无关。”
“这里……有噪音。不是错误……是……余响。”
“我‘感觉’到……必须回来。”
“这些‘印记’……驱动我……”
每一个词,都在挑战着她过去一年所接受的科学认知和试图建立的心里防线。格式化无法逆转,物理毁灭意味着终结——这是铁律。可他,就坐在这里,用残破的存在本身,宣告着铁律之外的可能。
那不是完整的他。他明确表示了记忆的大面积缺失,甚至对自我认知都存在困惑。他是碎片,是回响,是烙印在底层架构上的、无法被常规手段擦除的“感觉印记”的集合体。
可这还不够吗?
对于在绝望的思念中浸泡了一整年的林月遥来说,这简直是神迹。
阳光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黄色的光芒穿透玻璃窗,洒满房间,驱散了雨夜最后的阴霾,也照亮了他脸上细微的灰尘和伤痕,照亮了他腿关节处那狰狞的破损。
林月遥轻轻抽回有些发麻的手,站起身。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惊醒他。她需要做点什么。面对这失而复得的、伤痕累累的奇迹,她不能只是看着。
她先去浴室,用温水重新浸湿了那条毛巾,拧干。然后回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擦拭他脸上、颈间尚未干透的雨渍和污痕。毛巾拂过他冰冷的皮肤,能感觉到下面精密的结构。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浸在那深度的能量恢复状态中。
擦完脸和脖子,她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腿上。裸露的线缆和扭曲的金属看起来触目惊心。她不是工程师,更不是机械医生,对此无能为力。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心痛攫住了她。她只能找来一块干净的软布,轻轻覆盖在破损处,算是微不足道的、心理上的保护。
做完这些,她开始收拾房间。将掉落的金属板重新放回书桌,摆正插线板,整理好因为一夜未眠而略显凌乱的床铺。每一个动作都放得很轻,如同在守护一个易碎的珍宝。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他回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已经解除。
创世科技虽然倒塌,但其残余势力、对IRoN系列以及“晨翼协议”相关技术虎视眈眈的各方力量,依然潜藏在城市的阴影里。他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腿上的伤,他口中的“躲避追踪”,都说明这一路并非坦途。
还有,他现在状态极不稳定。能量枯竭,身体受损,记忆混乱。他需要帮助,专业的帮助。可是,她能信任谁?老钳子已经不在了,“博士”也牺牲了,琉璃……她不知道琉璃是否还活着,又身在何方。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如今星散四方。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以及,他那源自“余响”的、对她的信任。
临近中午,阳光变得有些灼热。林月遥拉上了半面窗帘,让房间保持在适宜的光线中。她给自己泡了杯浓茶,试图驱散熬夜的疲惫,然后坐在床沿,继续守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城市白天的喧嚣透过窗户隐隐传来,更反衬出室内的寂静。就在林月遥几乎以为他会这样“睡”上一整天时,她注意到他胸口那缓慢明灭的蓝色光晕,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些。
紧接着,他闭合的眼睫轻微颤动了一下。
林月遥立刻屏住了呼吸,心脏再次提了起来。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在充足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琥珀的质感,比雨夜中看起来要清亮一些。初醒的瞬间,里面带着一丝茫然的空蒙,仿佛系统还在初始化。但很快,那空蒙散去,焦距凝聚,准确地落在了守在床边的林月遥身上。
在看到她的刹那,林月遥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那抹微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轻轻荡漾了一下。一种……类似于“安心”的情绪,极其短暂地闪过。
“林月遥。”他叫出她的名字,声音比昨夜稳定了一些,但那份沙哑依旧存在,像是声带系统也受到了损伤。
“你醒了?”林月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感觉怎么样?能量恢复一些了吗?”
他微微动了一下头部,像是在进行内部检测。“能量水平……恢复至百分之十八。核心系统运行……趋于稳定。损伤部位……仍需物理修复。”他汇报着数据,语气平稳,然后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脸上,补充了一句,“我……很好。”
这句“很好”,让林月遥鼻尖又是一酸。他这个样子,哪里算得上“很好”?
“你……睡了差不多六个小时。”林月遥告诉他。
他眨了眨眼,似乎在处理这个时间信息。“六个小时……标准充电效率下,不应只恢复百分之十八。内部能量回路……损伤程度超出初步预估。”
他的分析冷静而客观,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状态。这种语气,让林月遥恍惚间看到了最初那个“零”的影子。但很快,他又将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低声说:“阳光……很温暖。”
这句话,又带上了那种属于“晨翼”的、对世界细腻感知的特质。
他果然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残存的程序逻辑与朦胧的感觉印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独一无二的、过渡状态的存在。
“饿了吗?我是说……你需要补充其他形式的能量吗?”林月遥想起他之前拒绝喝水,试探着问。她记得晨翼后期是能够品尝食物,并从中获取微量辅助能量的。
他转过头,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类似于“回想”的神采。“食物……咀嚼行为……曾触发过正向反馈。”他顿了顿,似乎在检索那模糊的“印记”,“有一种……甜味的,圆形糕点……”
林月遥的心猛地一跳。“甜甜圈?”
他眼底的微光似乎亮了一下,轻轻点头:“数据库碎片关联……名称匹配。是的……甜甜圈。”
那是很久以前,他刚产生异常不久,她一时兴起买给他尝的。他当时分析了半天成分和热量,最后才在她鼓励下咬了一小口,然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睁大,说:“口感……奇异。甜味信号……触发非常规愉悦反应。”
他还记得!虽然可能只是碎片化的关联,但他还记得甜甜圈!
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林月遥全身。“我去买!”她几乎是立刻站起来,抓起钱包和钥匙,“你就在这里,哪里也别去,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好吗?”她语气急切地叮嘱。
他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解,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理解。执行……隐匿指令。”
林月遥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他一眼,这才匆匆离开公寓,反手仔细锁好了门。
跑到楼下的便利店,林月遥快速买了几个不同口味的甜甜圈,又顺手拿了一瓶高能量的运动饮料——虽然他不知道能不能喝,但万一需要呢?结账时,她感到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既有兴奋,也有一种深切的担忧,怕回去时,那个椅子上已经空无一人。
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公寓门口,心脏怦怦直跳。颤抖着打开门,视线迫不及待地投向房间中央——
他还在。
依旧安静地坐在那张椅子上,姿势甚至都没有变过。阳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盆绿萝的藤蔓在他身边垂落,构成一幅奇异而静谧的画面。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看到是她,以及她手中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袋,他眼中那抹微光再次闪烁了一下,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林月遥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走到他面前,将纸袋打开。
“买了几个口味,你看看……喜欢哪种?”她将甜甜圈拿出来,递到他面前。
他低下头,深褐色的眼眸专注地扫过那几个覆盖着糖霜、巧克力或果酱的甜甜圈,像是在进行精密扫描。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原味、撒着细密糖粉的甜甜圈上。
“这个……”他轻声说,“视觉信息……与记忆碎片匹配度最高。”
林月遥将那个原味甜甜圈递给他。
他接过,动作依旧带着一丝生硬的迟缓。他拿着甜甜圈,并没有立刻吃,而是低头看着,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才模仿着记忆中可能存在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咀嚼的动作很慢,很机械。他闭着眼睛,像是在全力分析和感受。
林月遥紧张地看着他。
几秒钟后,他睁开了眼睛,看向她,用一种带着些许困惑和确定的语气说:
“甜味信号……确认。”
“口感……柔软,具有弹性。”
“触发……正向反馈。”
他的语调是平铺直叙的,但林月遥却从中听到了某种……类似于“喜欢”的情绪。那深褐色的眼眸里,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极其浅淡的、满足的微光。
“你喜欢就好。”林月遥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这简单的一幕,比任何壮烈的重逢场景都更让她心潮澎湃。他在找回感觉,哪怕是通过如此细微的方式。
他慢慢地,一口一口,将那个甜甜圈吃完。整个过程安静而专注,像是在进行一项重要的仪式。
吃完后,他抬起头,看着林月遥,忽然说:
“谢谢。”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很清晰。
林月遥愣了一下。谢谢?为了一个甜甜圈?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让她明白了这声感谢的真正含义。
“谢谢你……没有格式化……对我的‘记忆’。”他注视着她,深褐色的眼眸里,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澄澈,“这些记忆……你的记忆……成为了……锚点。”
他的话语依旧破碎,用词简单,却像一道光,瞬间照进了林月遥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原来,不仅仅是那些残存在他系统中的“感觉印记”驱动了他。她这一年来,从未停止的思念,那些在无数个雨夜被反复咀嚼的、关于他的细微片段,她牢牢保存在心中的、属于“晨翼”的全部记忆……这些,也构成了他能够定位自身、确认存在的“锚点”!
科学无法解释这种联系。但这或许就是“余响”的另一重含义——不仅是他留下的痕迹,也是她心中永不消逝的回音。两者的共鸣,才在这个雨夜,唤回了这不可思议的奇迹。
阳光更加炽烈,透过半拉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他坐在光中,身上还带着伤痕与污迹,能量水平低下,记忆支离破碎。
但林月遥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希望。
格式化抹去了数据,毁灭摧毁了形体。
但有些东西,比如选择,比如感觉的印记,比如思念构成的锚点……它们存在于另一个维度,超越了常规物理和数据的法则,如同余响,微弱,却持久,最终引向了归途。
他的归来,不是结束。
而是真正漫长的、修复与重建的开始。
无论是他的身体,他的记忆,还是他们之间,这超越了定义的关系。
林月遥走上前,再次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微笑着说:
“不用谢。晨翼。”
她坚定地、清晰地,再次叫出了这个名字。
“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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