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羽那破风箱般的痛苦呜咽,在狼藉的断竹林中回荡,如同败犬最卑微的哀鸣。每一次抽搐都带起焦黑伤口边缘的银白电弧跳跃,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更添几分凄惨。冰蓝色的瞳孔里,再无半分高傲怨毒,只剩下无边的痛苦与刻骨的恐惧,死死盯着寒潭边那道紫色的身影。
东璃身上狂暴的雷霆光焰已然熄灭,残留的电弧在紫色绒毛间跳跃几下,最终归于沉寂。体内那股被强行调动的毁灭力量瞬间抽空,带来强烈的空虚感和眩晕,四肢微微发软。但它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琉璃色的竖瞳冷冷地俯视着下方。
那眼神里,没有嗜血的快意,没有虐杀的残暴。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审视尘埃般的睥睨,以及一种……消耗过度后的疲惫与厌倦。
杀了它吗?
这个念头只在东璃意识里极其短暂地闪过,便被体内深处传来的、一种源自本能的抗拒强行压下。
不是怜悯。
而是……麻烦。
杀了这只聒噪的鸟,除了引来那个冰冷的仙人更严苛的镇压,还能带来什么?它的爪子沾过血,在熙国的战场上。但那都是为了保护主人,撕开扑向银色战甲的敌人喉咙。那种杀戮带着守护的温度,是它存在的意义。而眼前这只鸟……它的血是冷的,带着焦糊的臭味。杀了它,只会弄脏自己的爪子,让这冰冷的青竹峰更加污浊。
更何况……体内刚刚被参须安抚下去的冰雷之力,因为刚才的爆发再次躁动不安,如同两股被强行搅动的浑浊洪流,在经脉中冲撞,带来阵阵酸胀的钝痛。它需要平息,需要力量去压制,而不是浪费在碾死一只已经彻底废掉的虫子身上。
东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收回了俯视的目光。那冰冷的睥睨感随之消散,只剩下深深的倦怠。它甚至懒得再看玄羽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精力的浪费。
它微微侧过头,琉璃色的眼瞳看向旁边瘫坐在地上、小脸煞白、黑溜溜的大眼睛还残留着巨大惊恐的小参童。
小参童接触到它的目光,身体下意识地一缩,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除了后怕,还多了一丝……陌生和畏惧。刚才那只沐浴雷光、一击重创玄羽的紫色小兽,和之前那个湿漉漉、虚弱啃食参须的“紫紫毛毛”,仿佛不是同一个存在。
东璃看着小参童眼中的畏惧,琉璃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它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它只是极其缓慢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小参童身边。然后,在距离它一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四肢一软,疲惫地趴伏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将小小的脑袋搁在前爪上,闭上了眼睛。
它需要休息。需要消化体内混乱的力量。至于这个小东西怕不怕它……随它去吧。
小参童呆呆地看着趴在自己身边、闭目休息的紫色小兽。它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余威似乎消散了,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紫色的绒毛被寒潭水浸湿又沾了泥污,显得更加狼狈可怜。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带来的冲击,在它简单纯净的思维里渐渐沉淀下来。它看看远处竹林中还在痛苦呜咽抽搐的玄羽,又看看身边疲惫闭目的东璃。
黑溜溜的大眼睛眨巴了几下,那丝畏惧慢慢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心疼。
“紫紫……累累?”小参童试探性地、用那漏风的奶音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它挪了挪圆滚滚的小屁股,一点点蹭近东璃。见东璃没有反应,只是耳朵尖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小参童胆子大了点。
它伸出胖乎乎、玉白色的小手,极其轻柔地、碰了碰东璃湿漉漉、沾着泥污的脊背绒毛。那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意味。
“坏鸟鸟……坏坏!打打!”小参童鼓起小脸,对着玄羽的方向挥舞了一下小拳头,表达着自己的愤怒,然后又心疼地看向东璃,“紫紫……痛痛?小参……吹吹?”
它鼓起圆润的小脸蛋,对着东璃脊背上几处被寒潭碎石划出的细微伤口,笨拙地、认真地吹了几口气。那气息带着雨后新笋般的草木清香,拂过伤口,带来一丝清凉舒适感。
趴着的东璃,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微、近乎听不见的咕噜声,带着疲惫的意味,但不再有之前的紧绷。
小参童见它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吹吹”,黑溜溜的大眼睛顿时弯了起来,小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刚才的恐惧仿佛被这小小的互动驱散了大半。它挨着东璃趴了下来,两条小短腿晃荡着,也不再嫌弃东璃身上的泥污,小小的身体传递着一种毫无保留的温暖。
“紫紫……睡觉觉……小参……看着!”它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奶声奶气地保证,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认真。
寒潭边,暂时陷入了某种奇异的平静。一边是断竹残枝中凄惨呜咽的玄羽,一边是依偎在一起、一大一小两个疲惫身影的短暂安宁。冰冷的空气里,残留着焦糊味、血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
竹海高处。
伯言静立如初,月白的身影融入浓重的墨绿竹影。他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清晰地映着下方截然不同的两幕。
玄羽的惨状并未让他动容。仙禽翎羽被毁,本源受创,根基动摇,千年道行折损大半,这是它咎由自取。那凄厉的呜咽,如同败犬的哀鸣,无法在他心湖中激起半分涟漪。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寒潭边那两个依偎的小小身影上。
东璃最后那收束杀意、归于疲惫的眼神,以及它对小参童那笨拙安抚的无声接纳……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荡开一圈圈更为深沉的涟漪。
凶煞之力已然引动,甚至初步掌控了那霸道的雷种。其威能,足以重创千年仙禽。然而,在力量宣泄之后,它并未被杀戮的欲望吞噬,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克制与倦怠?
这克制,是源自它体内那层功德金光的无形约束?还是……它本性中那被凶煞命格掩盖的、未曾泯灭的某种特质?
还有它对那参童的态度……警惕依旧,却在对方笨拙的善意下选择了沉默的接纳。这绝非凶兽该有的反应。
凶煞与功德,暴戾与克制,冰冷的反击与对微弱善意的接纳……这些矛盾的特质,如此悖逆,却又如此真实地融合在这只紫色小兽身上。
伯言那如同万载冰封的眉宇间,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沉思的痕迹。修长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宽大的袍袖中轻轻捻动,仿佛在推演着某种复杂难解的卦象。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下方竹林中痛苦抽搐的玄羽。终究是他座下灵禽,若任其本源被那毁灭雷霆彻底侵蚀,恐有陨落之危。
伯言宽大的袍袖对着下方竹林,极其随意地轻轻一拂。
一片青翠欲滴、边缘流转着淡金色符文的竹叶,如同拥有生命般,从竹海高处飘然落下,精准地落在玄羽那被洞穿、焦黑碳化的恐怖伤口之上。
嗡!
翠绿的竹叶瞬间爆发出柔和的青色光晕,如同温润的雨露,迅速覆盖了伤口。那疯狂跳跃噬咬的银白电弧,在青光笼罩下如同遇到了克星,不甘地闪烁了几下,最终缓缓熄灭、消散。伤口边缘焦黑碳化的部分开始软化,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在破损的翎羽根部艰难地萌发。虽然距离愈合遥不可及,但那股毁灭性的雷霆侵蚀之力,总算是被暂时遏制住了。
玄羽痛苦的呜咽声终于减弱了一些,冰蓝色的瞳孔里恐惧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茫然。它挣扎着,用尚能活动的左翼支撑起身体,拖着残破的右翼,如同丧家之犬,一步一瘸、踉跄着、头也不回地朝着远离寒潭、远离青石台的方向,更深处的竹海阴影中逃去。背影狼狈而仓皇,再不敢回头看一眼。
伯言的目光并未在玄羽身上停留,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碍眼的尘埃。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寒潭边。
东璃似乎在小参童身边那纯净温和的气息包裹下,真正陷入了沉眠。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虽然依旧疲惫,但气息平稳了许多。小参童则忠实地履行着“看着”的职责,黑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胖乎乎的小手时不时轻轻拍拍东璃的脊背,像是在哄它睡得安稳些。
伯言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这奇异的一幕。许久,他那如同冰封湖面的脸上,一丝极淡的、近乎难以察觉的松动,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暖流,转瞬即逝。
他不再停留,月白的身影如同融入水墨,悄无声息地消散在浓密的竹影之中。
风,吹过竹海,带来沙沙的声响,如同亘古的低语。寒潭水面,几圈涟漪缓缓荡开,映照着上方沉默的墨绿穹顶,以及潭边那依偎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在冰冷世界中相互取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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