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走完了一生的路。
当那座如同巨兽骸骨般匍匐在苍茫雪原与铅灰色天空交界处的土城轮廓,终于穿透漫天风雪,清晰地映入眼帘时,云妮儿心中竟奇异般地没有掀起太多波澜。没有恐惧,没有绝望,甚至没有即将抵达“终点”的解脱感,只剩下一种长途跋涉后、浸入骨髓的疲惫与麻木的平静。
宁古塔。
这个名字在流放犯口中,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代名词。它意味着永世不得超生的苦役,意味着严寒、饥饿、疾病和无处不在的死亡。
越靠近,那股属于边陲军镇特有的、混合着皮革、牲口、尘土和隐隐血腥的气息便愈发浓烈。城墙是用黄土夯筑而成,高大而斑驳,上面布满了风雨侵蚀和战火留下的痕迹。墙头上插着的龙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旗下站着持枪佩刀、如同冰雕般的哨兵,他们的目光如同这天气一般冰冷,扫视着下方渺小如蚁的行人。
城门洞开,幽深如同巨兽的口吻。押解的队伍在城门口接受了比黑水镇更为严苛的盘查。张差官递上刑部文书和一路的关防印信,守城的军官仔细核验,冰冷的目光在云妮儿身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入库的残破物品的价值。
“贺云妮?巫蛊案那个?”军官的声音粗嘎,带着边地特有的口音。
“是。”张差官躬身回答。
“哼,倒是命大,能走到这儿。”军官嗤笑一声,在文书上重重盖下一个黑色的、形似兽头的印章,“押去甲字营,交给哈什哈佐领。”
“嗻!”
穿过阴暗的城门洞,仿佛从一个世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城内的景象比黑水镇更加压抑和规整。街道横平竖直,却毫无生气,两旁是低矮、拥挤的土坯房和木刻楞房,大多门窗紧闭。偶尔有穿着破旧号衣、面容枯槁的罪囚在兵士的监视下清扫积雪,或是搬运着沉重的物资。他们眼神空洞,动作机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绝望、汗臭和某种草药(或许是用于防治冻疮或瘟疫)的沉闷气味。
这里没有京城的喧嚣,没有黑水镇的混乱,只有一种死寂的、被严密管控下的秩序,一种令人窒息的、看不到尽头的压抑。
云妮儿被直接押往位于城池东北角的“甲字营”。这里是接收和管理新到流犯的地方,也是许多罪囚在宁古塔的第一站,往往也是最难熬的一站。
甲字营更像一个简陋的兵营和牢狱的结合体。一圈高大的木栅栏围着几排低矮的、如同牲口棚般的土房。营地里积雪被清扫到两旁,露出冻得硬邦邦的黑土地面。一些面黄肌瘦、穿着单薄囚服的男女罪囚,正麻木地在空地上做着杂役,或是排队领取着什么。
张、李二位差官将云妮儿带到一间充当办公处的木刻楞房前,向里面一位穿着褪色官服、面色黝黑、留着络腮胡的佐领模样的军官交割文书。
那名叫哈什哈的佐领,是个典型的北地武夫,身材魁梧,眼神凶悍。他粗略地扫了一眼文书,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云妮儿,眉头皱起,似乎对她这副病弱残破的样子十分不满。
“就这?风一吹就倒的货色,能干什么活?”哈什哈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鼻音。
张差官忙道:“佐领大人,此女虽体弱,但……略识得些草药,路上也多亏她……”
“行了行了!”哈什哈不耐烦地打断他,“老子这儿不是善堂!识几个草根顶个屁用!”他挥挥手,对旁边一个看守模样的兵士道:“带下去!按规矩,先领号衣,剃头!编入丙队,明日跟着去冰河凿眼子!”
“嗻!”那兵士应声,上前粗暴地扯过云妮儿的锁链。
交割完成,张、李二人的差事算是了了。他们看了一眼云妮儿,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跟着引路的兵士离开了甲字营。自此,云妮儿与京城最后一丝联系,也彻底断绝了。
那兵士押着云妮儿,走向营地角落一处更加破败的、散发着霉味和臭气的土房。那里是女囚的临时安置点。
“进去!”兵士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将云妮儿推了进去,然后“哐当”一声从外面锁上。
土房内光线昏暗,地上铺着潮湿发霉的稻草,几十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女囚或坐或躺,如同圈养的牲口。她们大多头发凌乱,穿着统一的、肮脏不堪的灰色号衣。看到新来的云妮儿,她们只是漠然地抬了抬眼皮,便又低下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耗费力气。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体味以及伤口溃烂的恶臭,云妮儿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她找了个靠近墙角的角落,蜷缩着坐下,沉重的木枷和脚镣让她行动极其不便。
没过多久,一个身材粗壮、脸上带着刀疤、似乎是女囚头目的妇人走了过来,踢了踢云妮儿的脚镣,粗声粗气地道:“新来的?叫什么?犯什么事来的?”
云妮儿抬起头,平静地报上名字和那莫须有的罪名。
那妇人听到“巫蛊”二字,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和厌恶,哼了一声:“晦气!”她不再多问,只是指了指旁边一堆同样肮脏的灰色号衣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刀,“自己换上号衣,头发剃了!这里是宁古塔,不是你们京城小姐的绣房!”
换上衣不蔽体的单薄号衣,感受着剃刀刮过头皮带来的冰凉触感和周围女囚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云妮儿的心如同被浸入了最寒冷的冰窟。身体上的痛苦和耻辱尚可忍受,但这种被彻底剥夺尊严、沦为非人境地的感觉,几乎击垮了她好不容易生出的活着的希望。
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傍晚,有人送来食物——一人一块黑乎乎、掺杂着麸皮和沙砾、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麦饼,以及一碗能照见人影、漂浮着几根烂菜叶的清汤。
云妮儿学着其他女囚的样子,将黑麦饼在汤里泡软,然后艰难地吞咽下去。饼子粗糙得划喉咙,汤水寡淡无味,甚至带着一股馊味。但她知道,这是她活下去的能量来源,再难吃也必须吃下去。
夜里,土房内寒冷刺骨,女囚们挤在一起取暖。呼噜声、磨牙声、梦呓声、压抑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云妮儿蜷缩在角落里,身上那件袄子早已被收走,只有单薄的号衣和周围人微弱的体温。她冻得瑟瑟发抖,咳嗽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只能将脸埋进冰冷的稻草里,压抑地咳着,肺叶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宁古塔的第一个夜晚,漫长而煎熬。
她望着从墙壁裂缝透进来的、冰冷如霜的月光,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京城“云记”后院的温暖灶火,雨妮儿清脆的笑声,泽兰爽朗的抱怨,珊瑚沉静的眼神,贺安依赖的目光,母亲温柔的叮咛……还有,黑风峡那精准的箭矢,靠山屯那碗苦涩的草药,黑水镇老驿卒浑浊却善意的眼神,以及……风雪中那道始终若隐若现的玄色身影……
这些记忆,如同黑暗中闪烁的星辰,遥远,却真实存在。
她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这么快就死在这里。
她闭上眼,感受着身体无处不在的疼痛和寒冷,意识却如同被冰雪淬炼过的刀锋,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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