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将军与边城
安远镇的城墙,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沉默。像是累极了趴窝的巨兽,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夯土的芯子,不少地方还有修补过的痕迹,用的材料也是五花八门,新旧不一,看着就让人心里不踏实。
城门倒是还没关,几个守门的兵丁缩在城门洞里,揣着手,跺着脚,脑袋都快埋进领口里了。听见车马动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那眼神——浑浊,麻木,带着点边地老油子特有的审视,像是在掂量来的是肥羊还是麻烦。
赵顺上前,递上关防文书,一个队正模样的老兵,就着城门洞里那点儿昏暗的光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车队,特别是那辆坐着熊猛的行李车,眼神在裹着伤的黑大汉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这才慢腾腾地挥了挥手,哑着嗓子道:“放行。”
连句“恭迎大人”的客套话都没有。
马车驶进城门,一股混杂着牲口粪便、土腥气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街道很宽,但坑洼不平,积水映着黯淡的天光。两旁的房屋低矮,大多黑着灯,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从窗户纸里透出来,昏黄得像快要渴死的萤火虫,偶尔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在空阔的街道上回荡,显得这城更加死寂。
“他娘的,这什么鬼地方?”张衙役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比咱清河县最破的时候还不如!这真是边镇?俺看像个大号的难民窝棚!”
陈小乐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窗外。韩承说的没错,这里就是个烂摊子,而且烂到了根子里。从城门兵到这座城市的气息,都透着一股子被抽干了精气神的颓败。
按照规矩,他们得先去镇守将军府报到。
将军府在城中心,算是这城里最气派的建筑了,但也透着一股子边塞的粗犷和年久失修的暮气。门口站着两个持戈的卫兵,站得倒是比城门兵直溜些,但眼神里的那股子倨傲和审视,几乎毫不掩饰。
通报之后,等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里面才传来话:“将军有请。”
陈小乐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赵顺和张衙役走了进去。熊猛伤势不轻,且身份敏感,暂时留在马车上,由护卫看守。
将军府的正堂点着儿臂粗的牛油烛,光线倒是明亮不少。一个穿着常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手里还把玩着一把镶了宝石的匕首。他下首还坐着两个穿着铠甲的军官,看样子是他的心腹。
这人便是安远镇镇守将军——李崇山。
陈小乐上前,依礼参见:“下官陈小乐,奉旨出任安远镇节度判官,参见李将军。”
李崇山抬起眼皮,上下扫了陈小乐几眼,那目光锐利得像鹰,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没立刻让陈小乐起身,反而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洪亮,带着点边地特有的沙哑:
“陈判官?嗯,本将军收到朝廷文书了,起来说话吧。”他随手将匕首往桌上一丢,发出“哐当”一声响,“听说陈大人在京城,可是干了好几件漂亮差事,修路治河,连陛下都夸赞过的能吏。怎么,京里的花花世界待腻了,跑到咱这鸟不拉屎的安远镇来吃沙子?”
这话听着像是玩笑,但那语气里的讽刺和排外,几乎不加掩饰,他身边那两个军官,也配合地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
陈小乐直起身,面色平静,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李将军说笑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与朝廷将下官派来安远,下官自当竭尽全力,辅佐将军,治理地方,稳固边防。”
“呵,好一个竭尽全力。”李崇山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盯着陈小乐,“陈判官,咱这安远镇,不比京城,规矩也没那么多。但有一条,你给本将军记清楚了——这里,军务为重!一切,都得为打仗让路!你管好你的民事、粮饷,别给前线将士拖后腿,就是大功一件,至于其他的……”
他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陈小乐和他身后的赵顺、张衙役,意有所指:“不该碰的别碰,不该问的别问,这地方,水深,免得……淹着。”
压力如山般压下。
张衙役在后头听得拳头都硬了,这老小子,分明是没把大人放在眼里!赵顺也是眉头微蹙,但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陈小乐却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文官式”的迂腐:“将军教诲,下官谨记。不过,下官既为判官,职责所在一是地方刑狱;二是钱粮税赋,这‘不该碰’、‘不该问’的界限何在,还请将军日后明示。毕竟,若是见了不法之事,下官若缄默不言,只怕有负圣恩,也愧对朝廷律法。”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的职权范围,又暗戳戳地把“朝廷律法”和“圣恩”抬了出来,将了李崇山一军。
李崇山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他深深看了陈小乐一眼,像是第一次真正打量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官员。他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当面跟他顶回来,虽然话说得漂亮,但那骨头里的硬茬子味道,他已经嗅到了。
“哼,牙尖嘴利。”李崇山冷哼一声,重新靠回椅背,挥了挥手,“行了,本将军知道了,你一路劳顿,先去安顿吧。衙署就在城西,自己去找,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里面的书吏。”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
“下官告退。”陈小乐也不多言,拱手一礼,带着赵顺二人退了出去。
看着陈小乐离开的背影,李崇山脸色沉了下来。他旁边一个络腮胡军官忍不住低声道:“将军,这姓陈的小子,看来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刚才城外巡防营那几个废物回来禀报,说就是他插手,放走了熊猛那厮!”
另一个瘦高个军官也阴恻恻地说:“可不是,一来就敢跟将军您顶嘴,还救了熊猛那个刺头……我看他,来者不善。”
李崇山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阴鸷:“京城来的公子哥,仗着有点功劳,不知天高地厚。熊猛……哼,一个丧家之犬,救就救了,翻不起什么浪花。派人给我盯紧了,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在这安远镇,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得给我卧着!”
“是!”
……
另一边,陈小乐一行人找到了位于城西的判官衙署。
与其说是衙署,不如说是个大点的破落院子,门楣上的漆都快掉光了,院子里杂草丛生,几间瓦房也是漏风漏雨的样子。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门房,裹着破棉袄,在门房里打盹。
听到动静,门房揉着眼睛出来,看到陈小乐等人的架势,吓了一跳。
赵顺亮明身份,那老门房才慌慌张张地行礼,嘴里念叨着:“不知大人今日就到,小的……小的这就去叫刘书吏和孙书吏……”
等了半晌,才见两个穿着皱巴巴吏服的中年人,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小跑着过来,脸上堆着谄媚而又带着几分敷衍的笑容。
“下吏刘成(孙福),参见判官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陈小乐看着这两人,一个瘦高,眼珠子乱转,透着精明;一个矮胖,笑容油腻,典型的底层老吏模样。
“无妨。”陈小乐摆了摆手,语气平淡,“本官初来乍到,往后衙署里的事务,还要多倚仗二位。”
“不敢不敢,为大人效力,是下吏的本分!”刘书吏连忙躬身。
孙书吏也赶紧附和:“大人一路辛苦,衙署后头有间厢房还算干净,不如先安顿下来?这衙门里积压的文书账册,明日再看不迟?”
陈小乐目光扫过这破败的院落,又看了看眼前这两个滑不溜秋的老吏,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安远镇,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沉疴积弊的味道。
李崇山的轻视与警告,旧军官集团的敌意,衙署的破败与吏员的油滑,还有那个被打压、浑身是谜的熊猛……
千头万绪,都指向一个事实:他这位节度判官,想在这里站稳脚跟,打开局面,怕是比在永定河上立军令状还要难上几分。
“不必了,”陈小乐收回目光,语气不容置疑,“带本官去书房,把近三年安远镇的钱粮账册、刑名卷宗,全部搬过来,本官今晚就要看。”
刘成和孙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这位新来的判官大人,好像……真的不太一样。
喜欢这个师爷很科学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这个师爷很科学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