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戛然而止的电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厉辰的预期，整整一天，都让他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神不宁之中。
坐在宽大冰冷的办公桌后，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待审批文件和闪烁着复杂数据曲线的屏幕，这些往日能迅速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事物，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变得模糊而缺乏实感。他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良久，却打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听取部门总监汇报时，对方清晰的分析似乎从左耳进，右耳便毫无痕迹地飘散出去，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思维的缰绳总在不经意间滑脱，溜向那个无法接通的号码，以及电话那头可能发生的一切。
理智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在他脑海的一角反复陈述着最合乎逻辑的可能性：这大概率只是一次意外。手机没电在当今时代太常见了；或者，她只是不小心按错了，发现后出于尴尬或不想打扰，便选择了关机。这种解释完全说得通，也最省心。
然而，另一种更深层、更近乎本能的情感，却像暗流般在他胸腔里涌动、盘旋，挥之不去。那是一种脱离了数据分析和逻辑推理的、纯粹的担心。他想起苏沫偶尔的迷糊，想起她生病时容易脸红、眼神湿漉漉的样子，想起她在陌生环境里那份强装镇定下的无措……这些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拼接，与“打错了”和“关机”这两个信号叠加，滋生出一种让他坐立难安的焦灼。
助理Jessica的反馈很快通过内线传来，声音依旧专业冷静：“厉总，号码的机主信息涉及个人隐私，常规渠道无法立刻获取，需要一些时间和技术手段。”他沉默地听着，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手边文件的一角。“知道了。”他压下立刻催促、甚至动用某些非常规手段的冲动，声音平稳得不露一丝波澜。他清楚这不合规矩，逾越了界限，但那种急于确认什么的感觉，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蔓延，如同野火燎原。
下午的一场内部战略研讨会，他破天荒地走了神。市场总监正在激昂地阐述着下一季度的推广方案，厉辰的目光却几次三番地掠过静默躺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机。屏幕是暗的，像一片沉寂的海。他内心深处，竟隐隐期待它会突然亮起，振动，显示出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没有备注的号码。哪怕只是一条简短的、解释性的信息也好。
然而，没有。
期待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冷却，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失落和不安。
下班时间一到，他便罕见地推掉了一个原本重要的商业应酬，对助理只简单交代了一句“有私事”。独自驾驶着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轿车，汇入S市晚高峰拥堵的车流。窗外是流光溢彩、瞬息万变的都市霓虹，车厢内却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引擎低沉的嗡鸣。平日里，这段路程是他切换工作与生活模式的缓冲带，今日却只觉得格外漫长而压抑。
推开公寓厚重的实木门，迎接他的是扑面而来的、过于洁净的空气，带着一丝新风系统制造出的、缺乏人气的冰冷。这间坐落于黄金地段顶层的高档公寓，视野极佳，装修奢华，却更像一个设计精良的样板间，而非一个家。没有随意搁置的抱枕，没有喝到一半的咖啡杯，没有属于另一个人的、鲜活的生活痕迹。空旷，冷清，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
他径直走向酒柜，取出一瓶麦芽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晶莹的冰块间轻轻晃荡。他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脚下这座他几乎征服了的城市。万家灯火如星辰般铺展向远方，每一盏光晕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温暖的故事，唯独他这里，只有一片映照着孤独的清冷辉光。
他毫无品尝的心情，酒精在此刻更像是一种试图麻痹神经的媒介。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灼热感却丝毫无法温暖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反而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记忆深处那扇沉重的大门。
过往的画面，带着鲜明的色彩和细微的声响，不受控制地一幕幕涌现——
如果当时，在她拿到上海那家知名设计院的offer，眼中闪烁着梦想与不确定的光芒，小心翼翼征求他意见时，他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些许强势地替她分析利弊，为她规划出一条在他看来“最优、最稳妥”的道路，而是能真正放下身段，耐心地、专注地听她说说她对那座陌生城市的向往，她内心深处对自身能力的担忧，以及她真正渴望的未来……他那时太自信，自信到以为自己的认知便是真理，忽略了她那需要被看见、被尊重的独立灵魂。
如果当时，在父亲得知苏沫家境普通后，带着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说出那些“背景悬殊”、“未来发展助力有限”的论调时，他能更早地、更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用行动而非言语，给她构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安全感壁垒，而不是自以为成熟地、选择性地向她隐瞒部分压力，试图独自承担，以为那是一种“保护”。他忘了，她敏感而聪慧，他的任何一丝隐瞒和迟疑，都会被她精准捕捉，化作刺向自身的利刃。
如果当时，在那个慈善晚宴后，她因为温婉那些看似无意、实则句句诛心的挑拨而显得不安和沉默时，他能放下那可笑的、不愿在情感问题上过多纠缠的“骄傲”和过于冷静的“理性”，不是仅仅用“别多想，她只是世交家的妹妹”来敷衍，而是能直接、明确、甚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告诉她：“那些都不重要，我厉辰认定的，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是不是就能彻底打消她心底最后的不安？
如果当时，在她发出那条决绝的、寥寥数语的分手消息后，他不是被骤然袭来的愤怒、受伤的自尊以及所谓的“让彼此冷静一下”的念头困住，不是被手头那个看似关乎企业生死的跨国并购案绊住脚步，而是能立刻抛下一切，买最早一班的机票，飞到她的城市，用力敲开她的门，不管不顾地问个清楚，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是不是，他们之间就不会走向那个无可挽回的结局？
每一个“如果当时”，都像一把精心打磨的刻刀，在他心上留下清晰而深刻的痕迹。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审视自己在那段感情里的傲慢、自以为是和那些被误判为“成熟”的怯懦。
厉辰的内心如同被狂风暴雨席卷的海面，翻涌着苦涩的悔恨：可惜，这世上最无力的词，就是“如果”。时光无法倒流，逝去的每一个瞬间都无法追回。一步踏错，步步皆空。自负如我，竟亲手将最珍贵的宝物推开。厉辰，你真是天字第一号笨蛋！
他仰头，将杯中残余的、已被体温熨得微温的酒液一饮而尽。强烈的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灼烧至胃部，带来生理上的刺激，却丝毫无法压制心底那股汹涌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深刻悔意和蚀骨思念。
放下酒杯，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指纹解锁，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最终点开了那个需要双重密码才能进入的加密相册。里面只存着一张照片。
那是大学时，在图书馆靠窗的旧木桌前。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梧桐树叶，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温柔地洒在她伏案小憩的侧脸上。她睡得毫无防备，呼吸清浅，长而密的睫毛像停歇的蝶翼，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的弧度。他当时就坐在她对面，看着阳光在她发丝上跳跃，心中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柔软，忍不住偷偷举起手机，记录下了这静谧美好的一瞬。
那时，他们还好好的。她的笑容纯粹，他的世界简单。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冰冷的屏幕上，那张温暖的笑颜。厉辰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有尖锐的痛楚，有深沉的懊悔，还有一丝……重新被点燃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林浩那天醉酒后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辰哥，你别骗自己了，你根本就没放下过。”
或许，林浩是对的。他从未真正放下。那个叫苏沫的女孩，早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深深嵌入他的骨血。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误会，那些因他的傲慢和她的敏感而生的隔阂，如果不去主动解开，不去坦诚面对，就会像一根根深入骨髓的刺，永远留在那里，时不时地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曾经的失去。
他需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至少，要亲耳听到她的声音，确认她一切平安。这个念头一旦清晰起来，就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一次，他不想再被动的等待，不想再被所谓的“理智”和“骄傲”束缚。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
他凝视着屏幕上的照片，眼神逐渐由复杂的挣扎，沉淀为一种清晰的、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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