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兰在医院观察调理了几天后，血压稳定下来，医生准许出院回家静养。这场病，像一盆兜头的冷水，浇醒了她浑噩多年的心智，也彻底浇灭了她过往那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偏执。
出院回家的张秀兰，仿佛变了个人。她不再对沈若曦的生活指手画脚，更不再提起那个让她现在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的陈梦琪。她变得沉默了许多，眼神里常常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和反思。
她开始用最笨拙，却也最实在的方式，尝试着去弥补。
知道沈若曦平时要打理两家店铺，还要照顾孩子，辛苦费神，张秀兰便隔三差五地在家煲好汤。有时是温补的鸡汤，有时是安神的莲藕排骨汤，仔细地用保温桶装好，然后提着，坐几站公交车，送到和平小区。
她每次来，都挑着司羽凡大概率不在的时间，似乎是不想给沈若曦造成任何额外的压力。敲门声总是轻轻的，带着点小心翼翼。
第一次提着汤桶站在门口时，张秀兰的神情局促不安，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沈若曦的眼睛，只是讷讷地说：“我……我煲了点汤，给念曦喝，也……也给你尝尝。你们忙，喝点汤补补身子。”
沈若曦看着门外提着沉重保温桶、头发花白、面色尚带病后虚弱的婆婆，心情复杂难言。那些年被冷待、被挑剔、被偏袒的画面并非已经彻底遗忘，但看着眼前这个显得脆弱而卑微的老人，她终究狠不下心将人拒之门外。
她侧身让开：“进来吧，妈。”
这一声“妈”，让张秀兰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连忙低下头，提着汤桶走进来，动作带着几分慌乱。
她把汤桶放在餐桌上，拧开盖子，浓郁的香气立刻飘散出来。她拿出干净的碗勺，一边盛汤，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鸡是我特意去市场挑的老母鸡，炖了很久，肉都烂了，念曦应该能咬得动……若曦你多喝点，我看你最近好像又瘦了点……”
她的关心不再浮于表面，而是落在了最实际的衣食住行上。
对念曦，张秀兰更是倾注了加倍的疼爱。她来看孙女，不再空着手，有时是几件质地柔软的新衣服，有时是几本精美的绘本，但更多时候，是她自己做的、念曦爱吃的小点心，软糯的南瓜饼，或者香甜的红豆糕。
她陪着念曦玩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珍惜，再也不见从前那种若有似无的重男轻女。她会耐心地听孙女讲幼儿园的趣事，会笨拙地给念曦扎小辫子，虽然扎得歪歪扭扭，但那份心意，念曦感受得到，总是咯咯笑着夸奶奶手艺好。
沈若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依旧话不多，对于婆婆送来的汤和点心，她会平静地收下，道谢，但不会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她允许婆婆来看望念曦，也会在婆婆离开时，给她带一些自己店里新到的、适合老年人穿的舒适衣物或者营养品。
她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平和。但沈若曦能感觉到，婆婆那份想要弥补的心，是真诚的。
这天周末，司羽凡去工地处理紧急事务，张秀兰又煲了汤送过来。沈若曦留她一起吃午饭，简单的三菜一汤，念曦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念曦抱着新得到的绘本，窝在沙发角落里自己看得入神。阳光透过窗户，在客厅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张秀兰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离开，她坐在餐桌旁，看着沈若曦利落地收拾着碗筷，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
沈若曦擦干净手，走过来，给婆婆面前的杯子续上热水。她察觉到婆婆的欲言又止，便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安静地等待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念曦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良久，张秀兰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她伸出手，那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微微颤抖着，一把抓住了沈若曦放在桌面上的手，握得紧紧的，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若曦啊……”
刚开口，声音就已经哽咽得不成调，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
沈若曦的手被她攥得有些发疼，但她没有抽回来，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老人。
“妈以前糊涂……妈对不起你！”张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充满了悔恨，“我鬼迷了心窍……帮着那个天杀的外人来欺负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我不是人……”
她哭得肩膀耸动，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些压抑在心底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看你一个人带着念曦，开店那么难……我心里其实……其实也不好受……可我拉不下这张老脸……我还总觉得是你不够大度……”
“直到这次住院，躺在那个冷冰冰的病床上，我才想明白……什么儿子面子，什么外人奉承，都是虚的！家才是真的！人才是真的！”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紧紧盯着沈若曦，眼神里是彻骨的悔意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期盼。
“若曦，妈知道，现在说这些晚了……但妈是真后悔啊！现在看着羽凡知道回头了，看着你们……看着你们好像又有点家的样子了，妈这心里……才算是踏实了点……”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
“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这句话，重重地敲在沈若曦的心上。
她看着婆婆布满泪痕的、苍老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痛悔和恳切，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终于在这滚烫的泪水和无助的忏悔中，彻底消融瓦解。
那些过往的怨怼，那些积年的委屈，仿佛都随着老人的眼泪，一点点流走了。
她沉默着，另一只手缓缓抬起，覆在了婆婆那双紧紧攥着她的、冰凉而颤抖的手上。
她的手心温暖，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她看着婆婆的眼睛，目光平静而清澈，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释然的力度，清晰地说道：
“妈，都过去了。”
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为那段灰暗的过往，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张秀兰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终于得到了救赎一般，压抑的哭声变成了嚎啕大哭，她俯下身，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哭得不能自已。
沈若曦没有推开她，只是任由她哭着，手依旧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阳光静静地笼罩着她们，念曦从绘本里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哭泣的奶奶和安静的妈妈，眨了眨大眼睛，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又觉得，这一刻的安静，很温暖。
哭了许久，张秀兰才慢慢止住哭声，抬起头，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不好意思地看着沈若曦，眼睛红肿，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沈若曦递给她一张纸巾，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
“喝点水吧，妈。”
这一声“妈”，叫得自然而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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