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褐色的土地在他们脚下延伸，最终没入一片扭曲的光影之中。
那不是雾，也不是瘴气，而是空间本身在以一种诡异的规律，缓慢地流动、折叠、重组。
左侧的一块孤零零的黑色巨岩，在众人的注视下，岩石的棱角开始变得模糊，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墨，缓缓晕染开来。片刻之后，它在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凭空出现的、枝干虬结的枯树，树枝的形态与方才那巨岩的轮廓竟有七分相似。
而远处，原本连绵的山脊线，像一条被人随意揉捏的绸带，一端向上隆起，化作尖锐的峰峦，另一端则向下塌陷，变成深不见底的沟壑。
整个世界，仿佛成了一个由神明随手搭建又随时推倒的沙盘，没有一处景物是永恒的。
“是上古迷阵……而且是与空间法则相融的活阵。”沈清辞的声音沙哑，他那双死寂的眼眸中，终于透出了一丝属于天衍宗首席弟子的凝重。
这种阵法，早已超出了寻常阵法图籍的范畴。它没有固定的阵眼，没有既定的生门死门。阵法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变幻，都是一次全新的演算。想要破解，无异于与一位精通天地至理的上古大能，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棋局博弈。
林薇薇的脸彻底白了。她紧紧攥着避瘴珠，身体不自觉地向沈清辞身边靠了靠。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那种天地颠倒、乾坤错位的无力感，让她从心底生出一种渺小的恐惧。
灰牙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光影扭曲的边缘。他皱着眉，感受着那股无形的空间之力。他能感觉到，若是强行闯入，自己的肉身会被那股力量轻易地拉扯、撕裂，最终被碾成构成这片诡异景色的基本粒子之一。
“主……小姐，”他回头看向叶染，声音里带着几分请示的意味，“这玩意儿，硬闯怕是不行。”
叶染没有回答，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
在其他人眼中，这是混乱与无序的代名词。但在她的神识里，这片扭曲的空间，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无数条比发丝还要纤细亿万倍的、由法则之力构成的线条，纵横交错，织成了一张覆盖天地的巨网。那些线条之上，流淌着微光，每一次山岩的变形，每一次空间的折叠，都是这些法则线条上能量流转的结果。
它们看似杂乱无章，但在叶染这位曾经站在世界规则顶点的魔尊眼中，却有着清晰的脉络和逻辑。
“有点意思。”她在识海中对敖烬评价道，“布阵者试图模仿世界初生时，混沌未分、法则未定的状态。想法不错，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真正的混沌，是绝对的无序，而这里，却处处透着人为的匠气。”
“你能破？”敖烬的龙魂绕着她飞了一圈，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
“破？”叶染轻笑，“为什么要破？这么好玩的东西，当然是要进去走一走。”
就在她们交流的片刻，沈清辞已经有了动作。他没有冒然闯入，而是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一枚古朴的司南。那司南通体由某种不知名的青铜铸就，指针却是一根悬浮的、散发着淡淡银光的骨针。
“是定星盘！”林薇薇眼睛一亮，认出了这件宝物。
定星盘，传闻是上古修士仿照星辰轨迹炼制而成的寻路法宝，能够于混乱的空间中，感应北辰星位，强行定出最基础的方位。
沈清辞将一缕灵力注入定星盘中，那根银色的骨针发出一声轻鸣，开始缓缓转动。数息之后，它终于稳定下来，颤巍巍地指向了一个方向。
“跟着我，不要走散。”沈清辞看了一眼林薇薇，语气依旧冰冷，但总算带了些许首席弟子的担当。他没有看叶染，仿佛她和她身边的那个凶悍大汉，根本不存在。
说完，他率先踏入了那片扭曲的光影。
林薇薇不敢怠慢，紧随其后。两人一踏入阵中，身影便立刻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了一层晃动的水幕。
灰牙有些焦急地看向叶染，叶染却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们也进去吧。”她说着，迈开步子，却不是朝着沈清辞他们离开的方向，而是向左侧走了七步。
“小姐，他们往那边去了。”灰牙忍不住提醒。
“我知道。”叶染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我们走我们的。”
她带着灰牙，不紧不慢地踏入了迷阵。
一入阵中，四周的景象瞬间大变。天地仿佛被投入了一个万花筒，无数光怪陆离的色块与线条在眼前飞速旋转、切割、重组。一股强大的撕扯力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要将人的神魂都从躯壳里拽出去。
灰牙闷哼一声，全身妖力鼓荡，这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骇然发现，自己与外界的一切感知都被切断了，甚至连近在咫尺的叶染，身影都变得若隐若现。
“跟紧了，踩着我的脚印走，一步都不要错。”叶染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灰牙心中一凛，不敢再有丝毫大意，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叶染的脚下。
他看到，叶染的步伐看似随意，却蕴含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她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后退，时而停顿。有时，她会踩在一块刚刚由枯骨幻化而成的青石上；有时，她的脚尖会点在一片由光影汇聚成的涟漪中心。
她的每一步，都恰好踏在空间变幻的那个最微小的间隙，那个法则流转的瞬时节点上。
她不是在破阵，她是在与这座大阵共舞。
……
另一边，沈清辞和林薇薇的处境，则要狼狈得多。
定星盘在刚入阵时，确实起到了作用。那根银色的骨针，为他们指明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但随着他们越发深入，四周空间法则的扭曲愈发剧烈，定星盘的骨针也开始疯狂地颤抖，最终“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清辞师兄！”林薇薇惊呼一声，脸上满是惶恐。
沈清辞的面色阴沉如水。他收起报废的定星盘，手中长剑一振，在身前布下一道道剑气，将不断挤压过来的空间乱流绞碎。
“别慌。”他沉声道，目光快速扫视着四周不断变幻的景象，试图找出其中的规律。
作为天衍宗万年不遇的奇才，他的阵法造诣同样不低。他很快发现，此阵虽是活阵，但万变不离其宗，其核心，依旧是基于八卦九宫的演化。
“走离位，入坎宫，转艮门……”他口中飞速念着法诀，带着林薇薇在变幻的景物中穿梭。
起初，他们的确避开了一些明显的空间陷阱。但很快，沈清辞的额头便渗出了冷汗。他发现，这座阵法，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它不仅是简单的八卦演化，其中还嵌套了七星、四象等数种变化，环环相扣，生生不息。
他每破解一层，便会陷入更深一层的迷局。
“清辞师兄，你看那里！”林薇薇忽然指着前方，惊喜地叫道。
只见前方不远处，光影散去，露出了一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空地。空地中央，一株通体晶莹、散发着柔和宝光的小草，正静静地生长着。
“是……是九窍玲珑草！”沈清辞的呼吸也为之一滞。
这可是传说中能洗涤神魂、提升悟性的天材地宝，外界早已绝迹！
机缘！
这一定是阵法中的机缘！
沈清辞心中一热，那因窥探天机而产生的恐惧，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淡了不少。他没有多想，立刻带着林薇薇朝着那片空地冲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们的脚即将踏上空地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片看似安全的空地，地面猛然化作一片流沙般的漩涡，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从中传来。而那株所谓的“九窍玲珑草”，则发出一阵尖锐的怪笑，化作一张布满利齿的鬼脸，朝他们扑来。
是幻象！是陷阱！
沈清辞瞳孔猛缩，反应也是极快，他一把推开林薇薇，同时全身灵力爆发，手中长剑向上递出，一道璀璨的剑光冲天而起，强行在即将闭合的空间漩涡中，撕开了一道缺口。
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狼狈地从漩涡边缘翻滚而出，而林薇薇则被他推得飞出了数丈，摔在地上，虽然躲过了漩涡，却也摔得七荤八素。
“师兄……”林薇薇惊魂未定地爬起来，看向沈清辞。
沈清辞没有理她，只是半跪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他脸色苍白，方才那一剑，几乎耗尽了他大半的灵力。
他抬起头，看着那重新恢复平静的空地，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真正的绝望。
这阵法，不仅能扭曲空间，更能引动人心中的贪念，制造出最致命的幻象。
出不去了。
他们要被永远困死在这里了。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一个悠闲的、带着几分好奇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
“哎呀，沈师兄，林师姐，你们怎么在这里呀？”
沈清辞和林薇薇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在他们左前方数十丈外，一片不断开合、如同巨兽之口的空间裂缝旁，叶染正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望着他们。她的身后，那个叫灰牙的壮汉，则是一脸木然地站着。
他们两人衣衫整洁，气息平稳，仿佛刚刚闲庭信步而来。
“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林薇薇不可置信地问道。
这里是迷阵深处，他们历经艰险才走到这里，叶染他们是怎么跟上来的？而且看样子，比他们还要轻松？
“我们一直跟着你们走啊。”叶染眨了眨眼，一脸的无辜，“可是走着走着，你们就不见了。我找了好久呢。”
沈清辞死死地盯着她，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心底升起。
跟着他们走？
不可能！
他们方才所走的路线，九死一生，若非他拼死破局，早已尸骨无存。叶染和那个妖王，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跟过来？
除非……
除非她走的，根本就不是自己走过的路。
除非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正确的路在哪里！
“好了，不跟你们玩了。”叶染似乎失去了兴趣，她收回了目光，对着身后的灰牙说道，“走吧，前面好像有更有趣的东西。”
说完，她竟是转身，直接朝着那片不断开合的空间裂缝，一步踏了进去。
“不要！”沈清辞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那是空间裂缝！是能瞬间将化神修士都搅成齑粉的绝地！
然而，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叶染的身影，在踏入裂缝的瞬间，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便消失在了那片漆黑的虚无之中。紧接着，灰牙也面无表情地跟了进去，同样消失不见。
那片恐怖的空间裂缝，仿佛只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门帘。
沈清辞呆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终于明白了。
在这座连他都束手无策的上古迷阵中，叶染……如履平地。
“沈师兄，你看！”林薇薇的惊呼，将他从巨大的震骇中唤醒。
他顺着林薇薇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叶染他们消失的地方，那片原本不断开合的空间裂缝，竟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形成了一道两米多高、散发着柔和微光的门。
门的那一头，不再是扭曲的光影，而是一条幽深寂静的、通往未知深处的石阶。
她破解了这座大阵。
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轻而易举地，为他们打开了通路。
沈清辞看着那道光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陪伴他多年的、象征着荣耀与骄傲的古剑，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如同最恶毒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天命之子，在叶染面前，就像一个拿着木棍，在真正的剑神面前，炫耀自己武艺的孩童。
可笑，又可悲。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迈开沉重的脚步，朝着那道光门走去。
无论如何，他都要跟上去。
他要亲眼看看，这个女人，这个“怪物”，她的终点，到底在哪里。
而当他们三人穿过光门，踏上那条幽深的石阶时，一股若有似无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冰冷视线，悄然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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