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那半截铁轨往南走，鞋底磨穿了个洞，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可心里那点火苗却越烧越旺。路过前门外的劝业场，玻璃橱窗早被砸得稀巴烂，里面的绸缎衣裳被风吹出来，挂在铁栏杆上像招魂幡，记得当年虎妞还在这儿扯过一块红绸子，说要给我做件新棉袄，结果那件棉袄没做成，她倒先去了。正愣神的功夫，身后有人拽我衣角，回头一看是个穿破棉袄的小叫花子，也就七八岁的光景，瘦得只剩皮包骨，手里举着个豁口的大碗，“大爷，给口吃的吧，我三天没吃饭了。”我摸了摸兜，比脸还干净，昨儿个捡的那俩窝头早分光了，正想让他别处去碰碰运气，就见他突然往旁边一缩，碗“哐当”掉在地上，原来两个黄皮兵正踹开旁边的杂货铺门，里面传来掌柜的哭喊和翻箱倒柜的声响。小叫花子吓得直哆嗦，我赶紧把他往门洞里拉，这门洞里堆着些烂木头，正好能遮住人。“别出声。”我捂住他的嘴，就听见那俩兵骂骂咧咧地出来，一个扛着半袋米，一个手里攥着个银镯子，路过门洞时，其中一个往里面啐了口痰，“妈的，这破地方连个像样的娘们都没有。”等他们走远了，我才松开手，小叫花子脸都白了，却突然指着我怀里露出的铁轨尖，“大爷，您拿这个干啥？”我没回答，只是捡起地上的破碗递给她，“跟我走，说不定能找着吃的。”她眨巴眨巴眼，也不问去哪儿，就颠颠地跟在我身后，小脚丫踩在碎玻璃上也不喊疼，我这才发现她没穿鞋，脚后跟裂得像松树皮。走到教会医院附近，果然看见两个高鼻子洋鬼子站岗，穿着灰军装，背着枪，见了黄皮兵也只是皱皱眉，并不说话。医院门口围着不少人，大多是拖家带口的，一个个面黄肌瘦，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哭都没力气。我正想找个地方歇脚，就听见有人喊我，“叔！这边！”抬头一看，周明正从医院旁边的小巷里探出头，手里还挥着件蓝布衫。我拽着小叫花子走过去，他赶紧把我们往里拉，“您可来了，刚才我还怕您出事呢。”小巷里堆着不少煤块，墙角坐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戴着副圆眼镜，镜片裂了道缝，见了我只是点点头，周明赶紧介绍，“这是李老师，我们的负责人。”李老师推了推眼镜，声音压得很低，“这位大哥，刚才多亏您了。”我瞅了瞅他，手指关节处有层薄茧，不像个只会念书的，倒像是常握笔杆子的。“别客气，我也是看不惯那些畜生。”我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小叫花子趁机往我身后缩了缩，李老师注意到她，从怀里摸出块干硬的饼子递过去，“孩子，吃吧。”她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见我点头才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饼渣掉得满身都是。周明往巷口望了望，压低声音说：“李老师，传单都准备好了，就等天黑往各个街口撒。”李老师皱着眉，“刚才医院那边传来消息，日本人要开始抓壮丁了，说是要修什么炮楼，凡是十五到五十岁的男人都可能被抓，咱们得把这消息也加进去，让大伙有个防备。”我心里咯噔一下，抓壮丁？这比抢东西还狠，抢东西顶多饿肚子，被抓去修炮楼，十有八九是死在那儿，去年冬天就听说永定河那边修据点，冻死饿死的壮丁堆得像小山似的。“我认识不少拉车的兄弟，”我突然开口，他们俩都愣了一下，“还有那些在街面上混饭吃的，剃头的、修鞋的，都信得过我，要是你们信得过我，我能把消息传出去。”李老师眼睛亮了，“大哥您愿意帮忙？”“有啥不愿意的？”我拍了拍胸脯，怀里的铁轨硌得慌，“都是中国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兄们被拖去送死。”周明激动得脸都红了，“叔！您真是……”“别叫叔，我姓祥，骆驼祥子，你们听过的话就该知道，我不是啥好人，可也做不出当亡国奴的事。”我打断他，这名号在北平的车夫里还算响亮，当年凭着一股子劲拉出三辆车，又被兵痞抢了去，后来好不容易攒够钱，又被侦探讹了去，这辈子就没顺过，可再不顺，也不能忘了自己是哪国人。李老师从长衫里掏出一沓油印的传单，比刚才周明拿的那份厚实，“祥大哥，这上面有日本人抓壮丁的时间和路线，还有咱们几个联络点，您让大伙小心些，要是真被抓了，往西边跑，那边有咱们的人接应。”我接过传单，纸糙得剌手，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油墨味呛人，可我却觉得比啥都金贵。小叫花子吃完饼子，正睁着大眼睛看我们，李老师摸了摸她的头，“这孩子……”“她爹妈估计是没了，”我叹了口气，“这年头，像她这样的孩子多了去了。”周明突然说：“要不把她送到教会医院吧？那里有修女照看孤儿。”我看了看小叫花子，她正死死攥着我的衣角，眼里满是害怕，就像当年小福子看着她爹时的眼神。“算了，带着吧，”我拽了拽她的手，“多双筷子的事，总能想出办法。”李老师点点头，“也好，祥大哥您路子广，带着她也方便些。”正说着，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个卖菜的挑着担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黄皮兵往这边来了，说是要搜查！”我们几个赶紧往巷深处退，李老师把剩下的传单往煤堆里塞，周明想把小叫花子往墙缝里藏，可她吓得直哭，死死抱着我的腿不放。我心里一横，把传单往怀里一揣，对他们说：“你们从后墙翻过去，那边是个大杂院，能藏人，我带着孩子引开他们。”“那怎么行！”周明急了，“祥大哥您这是……”“别废话！”我吼了句，拽起小叫花子就往巷口走，刚到拐角，就看见五个黄皮兵端着枪堵在那儿，为首的是个矮胖子，脸上有块刀疤，正用生硬的中国话喊：“都出来！搜身！”我心里盘算着，这胡同就一个出口，硬闯肯定不行，得想个法子。小叫花子突然指着胖子的脚，“他……他鞋子掉了。”我一看，果然，胖子的一只皮鞋掉在地上，露出只黑黢黢的脚，估计是跑得太急。胖子低头一看，骂了句脏话，弯腰去捡鞋，就在这功夫，我突然把小叫花子往旁边一推，自己朝着胖子撞过去，怀里的铁轨顺势捅了出去，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嗷”的一声，铁轨扎进了他的胳膊。其他兵慌了神，举着枪却不敢开枪，怕打着自己人。我趁机抱起小叫花子，顺着墙根就跑，身后枪声砰砰响，子弹打在砖墙上溅起火星子。跑过三个胡同，听见身后没动静了，才瘫在地上喘气，小叫花子趴在我怀里，哭得打嗝，“大爷……我怕……”我摸了摸她的头，这才发现自己胳膊也中了一枪，子弹擦着皮肉过去，血正顺着袖子往下滴，可奇怪的是，不怎么疼，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咚——咚——”，已经二更天了，天阴得厉害，看样子要下雨。我把怀里的传单摸出来，还好没湿，上面的字被血浸了点，反倒更清楚了。小叫花子指着上面的字，“大爷，这是啥？”“是能让咱活命的东西。”我笑了笑，把传单折成小块，“走，咱们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贴出去，让所有北平人都看看，日本人到底想干啥。”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跟着我往街深处走，月光偶尔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我们脚下的路，也照亮那些贴满标语的墙，上面的“共存共荣”被人用黑墨涂得乱七八糟，像一张张鬼脸。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说不定明天就会被黄皮兵抓住，说不定后天就会饿死街头，可只要还有口气，就不能让这帮畜生把咱北平城给糟践了，当年我能从兵营里逃出来，现在就能带着大伙，跟他们耗下去，耗到天光大亮，耗到他们滚出咱的地盘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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