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咋也想不到，前一秒还在胡同里跟那几个兵油子周旋，想把我那辆新买的洋车赎回来，后一秒眼前的天就跟泼了墨似的黑，耳朵里嗡嗡响，等再睁开眼，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样。原先熟悉的土坯墙变成了光秃秃的青砖，墙头上还架着铁丝网，风里裹着的不是驴粪味儿，是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像是血又像是铁锈。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短褂还在，手里攥着的半截砖头也没丢，可脚下的路却陌生得很，路边的牌子上写着些歪歪扭扭的字，有几个看着像东洋文，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哪儿？正发愣的功夫，旁边突然窜出个穿灰布褂子的小子，也就十六七岁，脸瘦得像根柴禾，看见我就瞪着眼喊：“嘿！你谁啊？在这儿杵着找死呢？没看见巡逻队刚过去？”我被他吼得一激灵，赶紧把砖头往身后藏了藏，这才看清远处果然有几个戴钢盔的兵，背着枪，靴子踩在地上“咔咔”响，那制服看着就不是善茬。“我……我找不着道儿了，”我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稳当些，“这是北平城吗？我记得前儿个还在哈德门那边拉活儿呢。”那小子上下打量我几眼，嘴角撇了撇：“哈德门？早改名儿了，现在叫崇文门！看你这打扮，怕不是从哪个坟堆里爬出来的？现在这时候，谁还穿你这破烂？”我这才注意到，周围人的穿着都跟我不一样，男人们多半穿得整齐，有的还套着短大衣，女人们头发梳得光溜，连走路都轻手轻脚的，好像怕惊动了什么。风里飘过来几句对话，有几句听着像是东洋话，夹杂着几句生硬的北平话，我心里那股子不安越来越重，这北平城，咋变成这样了？“小哥儿，”我往前凑了凑，想跟他打听清楚，“这到底是哪年啊？城里咋这么多戴钢盔的？”那小子突然紧张起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墙根底下，压低了声音：“你小声点儿！不想活了？现在是民国二十六年，小鬼子占了北平，你说那些戴钢盔的是啥？”民国二十六年……我脑子“嗡”的一声，我记得我拉活儿那时候，还是民国十几年，这一下子跳了十来年？难不成是我被那几个兵打晕了，睡糊涂了？可身上的疼是真的，眼前的景象也是真的。正愣神呢，那小子又说：“看你也不像个汉奸，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吧，现在城里抓得紧，像你这样来路不明的，保不齐就被当成抗日的给抓了去。”我点点头，刚想谢他，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抬头一看，是一队骑兵，马背上的兵穿着黄呢子军装，腰间挎着刀，那模样比原先的军阀兵横多了。我赶紧缩到墙根，那小子也吓得不敢出声，等骑兵过去了，他才喘着气说：“看见没？那是鬼子的宪兵队，比巡逻队狠十倍，被他们盯上就没好儿。”我心里直发沉，原来这就是人说的亡国奴的日子？我祥子活了这么大，拉车挨过揍，被抢过洋车，可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这北平城像个大笼子，连口气都喘不匀。“那……那现在城里还能拉车吗？”我忍不住问，我这辈子就会拉车，要是连车都拉不了，我可咋活？那小子“嗤”了一声：“拉车？你有车吗？现在城里的洋车都得挂牌子，鬼子发的，没牌子的车，一露头就被没收。再说了，现在物价飞涨，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八瓣花，谁还有闲钱坐车？”我心里凉了半截，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个皱巴巴的铜板，还是前儿个拉活儿剩下的，在这儿怕是连个窝头都买不起。“那……那总能找个活干吧？扛大包也行啊。”我不死心，我祥子有的是力气，总不能饿死。那小子摇摇头：“扛大包？火车站、码头都被鬼子占了，招工的都是他们的人，中国人去了，累死累活给俩破钱，还得看他们脸色，稍有不顺便打就骂。”正说着，旁边门帘一挑，走出个中年男人，穿着件半旧的绸子褂，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看见我们就皱起眉头：“我说柱子，你在这儿跟个生人嘀咕啥呢？赶紧回家，你妈等着吃饭呢。”那叫柱子的小子撇撇嘴：“爸，这大叔看着像个老实人，找不着道儿了。”那中年男人打量我几眼，眼神里带着警惕：“这位先生是……”我赶紧站起来，拱了拱手：“老哥，我叫祥子，原先也是北平拉车的，不知咋就到了这儿，想问问哪儿能找个营生。”那中年男人听我说完，脸色缓和了些，叹了口气：“唉，这年头，谁活着都不容易。你要是不嫌弃，跟我来吧，我家开了个小杂货铺，正好缺个打杂的，管你两顿饭，给点零花钱，先对付着。”我一听，心里顿时热乎起来，连忙道谢：“谢谢老哥！谢谢老哥！我祥子有的是力气，保证把活儿干好！”柱子在旁边撇撇嘴：“爸，你就不怕他是……”他爹瞪了他一眼：“看他那样子，就不是坏人。都是中国人，能帮一把是一把。”跟着老哥往胡同里走，两边的房子都旧旧的，墙头上插着些碎玻璃，有的门口还挂着个小牌子，上面画着个太阳旗，我看着心里堵得慌。进了杂货铺，屋里光线挺暗，货架上摆着些油盐酱醋，还有几包洋烟，都是些我没见过的牌子。老哥给我倒了碗水：“我姓王，你叫我老王就行。你先歇会儿，等会儿帮我把这箱货搬到后屋去。”我接过水一饮而尽，刚放下碗，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是“噼里啪啦”的打砸声，还有女人的哭喊声。老王脸色一变：“坏了，是鬼子又来‘检查’了。”他赶紧把货架最底下的一个箱子往柜台里塞，又让我躲到后屋去。我刚钻进后屋，就听见门被“砰”地一脚踹开，几个穿黄军装的鬼子闯了进来，哇啦哇啦地喊着，手里的枪托不停地砸着货架，罐头瓶子碎了一地，酱油洒得满地都是。老王陪着笑，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可那些鬼子根本不理他，其中一个上去就给了老王一巴掌，打得他嘴角直流血。我在里屋听得火冒三丈，攥着拳头就想冲出去，可刚迈一步就被柱子拉住了，他压低声音说：“别去！你打不过他们的，去了也是白死！”我眼睁睁看着那些鬼子把货架上的东西往包里塞，有个鬼子还看见柜台里的箱子，一把拽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些布料，他咧嘴一笑，挥手就让其他人搬走。老王想去拦，被一个鬼子用枪托狠狠砸在腿上，“哎哟”一声倒在地上。那些鬼子抢完东西，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还踹了一脚门槛。我赶紧从后屋出来，扶起老王：“老哥，你咋样？”老王捂着腿，疼得直咧嘴，摇摇头：“没事……老样子了，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回，不抢光就算好的。”柱子在旁边哭了起来：“爸，咱们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老王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张旧地图，那上面画着整个中国的模样，我看着那地图，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我祥子虽然只是个拉车的，可也不能看着这北平城就这么被糟践了。我扶着老王坐下，拿起扫帚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碎玻璃扎破了手，我也没觉得疼。老王看着我，突然说：“祥子，你要是不怕，以后就跟我干吧，不光是打杂，有些活儿，可能得冒着风险。”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老哥，你说吧，只要是能让鬼子不好受，我祥子啥都敢干。”老王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好样的！我这铺子，其实是给城里的抗日队伍递消息的，有时候还得帮着藏点东西。你要是敢，以后就帮我跑跑路，把东西送到该送的地方去。”我心里一紧，这可是掉脑袋的活儿，可看着老王那期盼的眼神，再想想刚才鬼子的嚣张，我咬了咬牙：“干！只要能让这些畜生滚出北平，我祥子这条命，值了！”柱子在旁边也擦了擦眼泪：“爸，我也帮着干！”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点了点头。那天下午，我跟着老王把藏在后院墙根下的几支枪用油纸包好，塞进一个装咸菜的大缸里，趁着天黑，送到了城南的一个破庙里。接货的是个年轻人，脸上带着疤，看见我就笑：“这位大哥看着面生啊，是新来的？”我点点头：“我叫祥子，刚到这儿没几天。”那年轻人拍了拍我的胳膊：“好名字，像个能扛事的。以后有你忙的了。”往回走的路上，月光照着空荡荡的街道，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枪响，可我心里却不像刚才那么慌了。我知道，这北平城虽然被鬼子占了，可像老王、像那个脸上带疤的年轻人，还有千千万万的中国人，都没想着认命。我祥子，以前就想着拉上自己的车，过几天好日子，可现在我明白了，要是这国家都没了，我那车，我那好日子，就算有了，也守不住。从那天起，我就在老王的杂货铺住了下来，白天帮着看店，收拾东西，晚上就跟着老王或者柱子出去送消息、送东西。有时候是送几发子弹，有时候是送一张画着鬼子岗哨的地图，有时候只是在某个墙角画个记号，告诉藏着的人这里安全。我学会了怎么躲过鬼子的巡逻队，怎么听出他们的脚步声远近，怎么在黑暗里飞快地穿行。有一次，我去送一份重要的情报，走到半路，突然撞见两个鬼子兵，他们用东洋话喊我，我假装听不懂，低着头想绕过去，可他们却拦住了我，其中一个伸手就来搜我的身。我心里急得直冒火，那情报就藏在我贴身处的布兜里，要是被搜出来，不光我没命，连老王他们都得遭殃。我瞅准机会，猛地一矮身，用肩膀撞在那个鬼子的肚子上，他“嗷”地一声倒在地上，另一个鬼子举着枪就冲我过来，我转身就跑，专往窄胡同里钻。那些鬼子穿着大皮靴，在胡同里追不上我，我绕了几个圈，把他们甩得远远的，这才把情报送到了地方。回去的时候，我后背都湿透了，不是累的，是吓的，可当我看见接情报的人眼里的光，我就觉得这险冒得值。日子一天天过，我慢慢摸清了这城里的门道，也认识了不少像我一样的人，有拉洋车的，有开饭馆的，有在鬼子军营里当杂役的，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跟鬼子较劲。有个拉车的老马头，跟我以前一样，就想着能攒点钱，可他现在每天拉活儿，都会把听到的鬼子动向记下来，晚上偷偷送到联络点。他跟我说：“祥子，咱拉车的，脚底下有根，这城里的道儿咱熟，鬼子再横，也别想把咱这点念想给断了。”我听着这话，心里热乎乎的。有一回，鬼子搞大搜查，挨家挨户地查，老王让我把藏在铺子里的一箱炸药转移出去。我趁着夜色，把炸药分成几份，藏在煤堆里、菜窖里，还有一份塞在我那件打补丁的短褂夹层里。我推着一辆破车，装作去倒垃圾，慢慢往城外挪。走到城门的时候，鬼子检查得特别严，一个翻译官拿着鞭子，指着我的车喊：“站住！车上装的啥？”我心里怦怦直跳，脸上却装得平静：“老总，就是点破烂，想拉出去扔了。”那翻译官上来就掀我的车，我赶紧拦住他：“老总，都是些脏东西，别污了您的手。”这时候，旁边一个站岗的鬼子突然注意到我那件短褂，指着我“哇啦”了几句，翻译官立刻瞪起眼：“把你那褂子脱下来看看！”我心里一沉，知道躲不过去了，正想怎么应付，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有人喊：“着火了！着火了！”鬼子们一下子乱了起来，都往枪响的地方看，翻译官也骂了一句，没再管我，转身跟着跑了。我赶紧推着车出了城门，把炸药交给城外的人，才发现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枪声和火是城里的人故意弄出来的，就是为了引开鬼子的注意力，好让我把东西送出去。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扛着，这北平城里，到处都是跟我一样的人，我们就像地里的草，看着不起眼，可根却连在一起，风再大，也吹不倒。现在的我，早就不想着拉自己的车了，我知道，只有把这些鬼子赶出北平，赶出中国，我们才能真正抬起头来，才能有资格想着自己的日子。有时候夜深了，我会坐在杂货铺的门槛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起以前拉车的日子，想起那些苦，可现在觉得，那些苦跟现在比起来，都算不了啥。现在的苦，是为了以后不再苦，现在的难，是为了以后能堂堂正正地活着。我祥子，以前是个拉车的，现在，我想做个能为这北平城，为这国家出点力的中国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跟这些鬼子耗下去，总有一天，我要看到他们滚出北平，看到这城里的人，能像以前一样，笑着打招呼，大声地说话，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提心吊胆。到那时候，我或许还会拉起洋车，在干净的街道上跑，听着乘客说些家常话，那才是我祥子真正想过的日子，也是这北平城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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