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洋车辕子，指节都泛了白，耳边是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混着胡同里此起彼伏的哭喊声——这不是我熟悉的北平了，砖墙上的弹孔比我拉过的客人还密，天上飘着的太阳旗刺得人眼睛生疼。我明明记得昨天还在西直门外拉着个穿绸子的先生，怎么一睁眼，洋车的胶皮胎就被碎弹片划了道大口子，车座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祥子！愣着找死啊！” 一个穿着破军装的小子拽了我胳膊一把，他脸上有道新鲜的疤，从眉骨斜到下巴，“小鬼子的巡逻队过来了，快把车挪进墙根！” 我这才回过神，猛地把车往旁边的塌墙根儿一拐，车把撞在断砖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这小子我不认得，但他眼里的狠劲像极了当年天桥上跟人抢地盘的二强子，只是那狠劲里多了点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被逼到绝路上的野狗。“您是……” 我刚要问，他已经猫着腰往胡同那头溜，临走前甩下句：“别管我是谁，想活命就别穿你那身短褂子晃悠，鬼子见了黄皮拉车的，高兴了赏你一鞭子，不高兴直接一枪托砸下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这是我攒了三个月工钱做的，当年还琢磨着等拉上包月，再添件新的。可现在，这褂子上沾着的灰和血混在一起，倒像是块擦脚布。胡同口传来皮鞋踏在碎石上的“咔咔”声，还有叽里呱啦的东洋话，我赶紧往车底下钻，后背贴着冰凉的地面，能感觉到鬼子的军靴就在车旁碾过，靴底的铁钉刮着砖地，像是在刮我的心。等那脚步声远了，我才从车底下爬出来，一抬头，看见墙头上蹲着个丫头，梳着两条麻花辫，辫子梢上还绑着红头绳，手里攥着半块窝头，正睁大眼睛瞅我。“大叔，你这车还能拉不？” 她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我娘病着，想找个车去城外找我爹，他在那边的队伍上。” 我摸了摸车胎，那道口子深得能塞进个手指头，叹了口气：“怕是难，胶皮都漏完了。” 丫头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把窝头往怀里揣了揣，要往下跳，我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的胳膊细得像根柴火棍，隔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能摸到骨头。“你爹在哪个队伍？” 我问她，她眨巴着眼睛，指了指北边：“就是戴大盖帽的，说要打跑小鬼子的那些。” 这时候，刚才那穿破军装的小子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个瘪了的水壶，他看见丫头，皱了皱眉：“丫蛋，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跟你娘在破庙里待着吗？” “我想找我爹。” 丫蛋嘟囔着，往我身后躲了躲。小子瞪了她一眼，又转向我：“看来你不是本地人？这身打扮，像是前几年的祥子。”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我名字？刚要问，他已经蹲下身，指着我车胎上的口子：“这好办，找块破布塞进去，再用铁丝勒紧，能凑合用。”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截生锈的铁丝，又捡了块还算完整的破军装布料，三两下就把车胎补好了。我看着他麻利的动作，想起当年在车厂时，二强子补胎也没这么快。“您认识我？” 我忍不住问。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嘴角扯出个冷笑：“不光认识，还知道你当年想靠拉车攒钱买辆自己的车，结果三次都黄了。”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那些年的苦，那些夜里咬着牙发誓的日子，怎么会有人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到底是谁？” 我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别管我是谁，” 他从水壶里倒出点浑浊的水，递到我嘴边，“现在这年月，别说买车，能活着就不错了。你要是想拉车挣钱，跟我走，北边有家粮店，老板是自己人，需要人往城里送粮，就是得躲过鬼子的卡子。” 我犹豫了，粮店？送粮？这跟我以前拉客人不一样，听着就危险。可看着自己这破车，再想想刚才丫头那双期盼的眼睛，我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北边挪车，才发现这北平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前几年还热闹的东安市场，现在门口堆着沙袋，几个鬼子端着枪站在那儿，进去的人都得弯腰鞠躬，有个老头没弯到位，就被枪托狠狠砸在背上，疼得直哼哼。路边的铺子十家有九家关着门，剩下的也都挂着“大日本皇军良民”的牌子，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用血写的。“看见没，” 破军装小子低声说，“这就是现在的北平，鬼子把这儿当成他们家了，咱们这些拉车的、做小买卖的，命比草还贱。” 我没说话，只是把车把攥得更紧了，车座上的血迹蹭到了手上，黏糊糊的，像当年虎妞死的时候，我手上沾的血。到了粮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留着两撇胡子，看见我们，赶紧把我们往后院拽：“可算来了，昨儿个从城外弄来的粮食，再不出手，就被鬼子搜走了。” 后院里堆着十几个麻袋，鼓鼓囊囊的，闻着有股麦香。老板给了我两个大麻袋，让我扛在车上，又塞给我一张纸条：“送到东城的广和楼，找一个戴黑帽子的先生，就说‘麦子熟了’。” 我把纸条揣进怀里，刚要推车，丫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手里拿着个破布包：“大叔，我跟你一起去，我认识路，城里的胡同我闭着眼都能摸过去。” 破军装小子想拦，丫头却拽着我的车把不放，他叹了口气：“让她跟着吧，这丫头机灵，说不定能帮上忙。” 出了粮店，我把麻袋捆在车后，丫蛋就坐在麻袋上，给我指路。她确实熟，专挑那些窄得只能过一辆车的胡同走，说这些地方鬼子巡逻得少。路过一处破宅院，院里有个老太太正对着断墙哭，嘴里喊着“我的儿啊”，丫蛋告诉我，她家儿子前天想抢鬼子的枪，被打死了，尸体还扔在护城河边上。我心里堵得慌，想起当年小福子死的时候，也是这么让人心里发空。走到南锣鼓巷，突然听见前面有鬼子的呵斥声，丫蛋赶紧让我把车拐进旁边的死胡同，胡同尽头是个粪堆，臭得人直皱眉。“快，把麻袋卸下来，藏在粪堆后面。” 丫蛋跳下车，手脚麻利地帮我解绳子，我这才发现她胳膊上有块青紫的印子，像是被人打的。“这是……” 我刚问出口，她就低下头：“是前两天被鬼子打的，他们抢我娘的药，我不让，就被他们推在墙上了。”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当年我被兵痞抢了车，也没这么窝囊过，至少那时抢车的还是中国人，可现在，是那些穿着黄皮的鬼子，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欺负咱们自己的人。把麻袋藏好，我们刚想躲起来，就看见两个鬼子端着枪走进了胡同，他们眼睛滴溜溜地转，像是在找什么。丫蛋吓得往我身后缩，我把她往身后一护，自己往前站了站，心里盘算着要是他们过来，我就把车往他们身上推，大不了同归于尽。可那两个鬼子只是在胡同口看了看，骂了句什么，就转身走了。等他们走远了，丫蛋才喘着气说：“吓死我了，他们肯定是闻到粮食味儿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透了，冷汗把褂子都浸透了。把麻袋重新装上，继续往前走，快到广和楼的时候，丫蛋突然指着前面：“就是他，戴黑帽子的。”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穿长衫的先生站在广和楼门口，手里拿着个鸟笼，正慢悠悠地逗鸟。我把车停在他旁边，低声说：“麦子熟了。”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大洋递给我，又指了指鸟笼：“笼子里的鸟，帮我送到刚才那家粮店，就说‘鸟食够了’。” 我接过大洋，沉甸甸的，比我以前拉一天车挣的还多。丫蛋把鸟笼抱在怀里，我们往回走，路上她高兴地说：“大叔，有了这钱，我就能给我娘买药了。”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这钱挣得太险了，像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回到粮店，破军装小子和老板正在等着，看见鸟笼，老板赶紧打开，从笼子底下摸出个小纸卷，展开一看，脸上露出了笑容：“太好了，明天晚上有批军火从西边运过来，需要人接应。” 破军装小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祥子，你这车技不错，明天这事，还得靠你。” 我愣了愣，军火？那可比粮食危险多了，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可看着他们眼里的光，又想起刚才那个被枪托砸的老头，想起丫蛋胳膊上的伤，想起这满城的太阳旗，我咬了咬牙：“成，我干。” 那天晚上，我没回自己以前住的那个小杂院，老板让我在粮店后院歇着，丫蛋和她娘也在那儿。老太太躺在床上，咳嗽得厉害，丫蛋给她喂水，小声哼着不知是什么调子的歌。我躺在自己的洋车旁边，摸着车把上被我磨出的包浆，心里乱糟糟的。以前我总想着，只要拼命拉车，就能有自己的车，就能过上好日子，可现在才明白，要是这北平都被鬼子占了，我就算有十辆八辆自己的车，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得看着鬼子的脸色过日子，说不定哪天就被他们一枪崩了。第二天晚上，月亮被云彩遮得严严实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和破军装小子还有另外几个汉子，推着三辆洋车，往西边的城墙根走。每辆车上都盖着厚厚的草席，底下藏着的是用油布包着的步枪，沉甸甸的，压得车胎“咯吱咯吱”响。走到半路，突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声，破军装小子低喝一声：“快，拐进左边的胡同！” 我们赶紧把车拐进去，刚藏好，就看见一队鬼子骑兵从胡同口经过，马刀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冷光。等骑兵走远了，一个汉子喘着气说：“妈的，差点撞上。” 破军装小子瞪了他一眼：“别说话，快到了。” 到了城墙根，那儿已经有个人等着，手里拿着个火把，看见我们，就把火把晃了三下。破军装小子也拿出个火把，同样晃了三下。那人走过来，低声说：“从那边的缺口翻过去，接应的人在城外二里地的老槐树下。” 我们刚要动手，突然听见城墙上传来一声大喝：“谁在那儿？” 是鬼子的哨兵！破军装小子骂了句“糟了”，从怀里掏出颗手榴弹，拉了弦就往城墙上扔，“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快，搬东西！” 他大喊着，我们赶紧把草席掀开，扛起步枪就往缺口跑。城墙上的枪声“砰砰”响了起来，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有个汉子跑得慢了点，被打中了腿，“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别管我，快带军火走！” 他大喊着，从怀里掏出颗手榴弹，往追过来的鬼子那边扔去。我心里一酸，想回头拉他，却被破军装小子一把拽住：“走！他是为了咱们！” 我咬着牙，跟着他们翻过城墙，身后的枪声和爆炸声越来越远。到了老槐树下，果然有一队穿着军装的人等着，他们接过步枪，领头的对着我们敬了个礼：“多谢各位乡亲，这些枪，能多杀不少鬼子。” 我看着那些崭新的步枪，突然觉得昨晚的害怕都值了，这可比我拉一天车有意义多了。回去的路上，破军装小子突然说：“祥子，其实我认识你爹。” 我愣住了，我爹？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爹，我娘说他早就死了。“你爹当年也是拉车的，” 他说，“在卢沟桥那边，鬼子刚进来的时候，他拉着一车伤员往城里送，被鬼子的飞机炸了，连人带车都没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原来我爹是这么死的？我一直以为他是病死的，娘怕我伤心才没说。“他临死前，还攥着车把呢，” 破军装小子的声音有点哑，“跟你现在一模一样。” 我没说话，只是把车把攥得更紧了，指节都疼了。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拉车，我爹也拉过，拉着伤员，拉着希望，直到最后一刻。回到城里，天已经蒙蒙亮了，丫蛋在粮店门口等着，看见我们，高兴地跑过来：“大叔，你们回来了！我娘好多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从怀里掏出那个大洋，塞到她手里：“给你娘买药吧。” 她接过大洋，蹦蹦跳跳地去了。老板给我们弄了点吃的，窝头就着咸菜，我却觉得比以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香。破军装小子看着我，突然笑了：“祥子，你这等级，算是升上去了。” 我不懂什么等级，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拉的不只是车，还有这满城百姓的指望，有我爹没拉完的路。阳光慢慢照进胡同，照在我的洋车上，车胎上的补丁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像是一枚枚勋章。我知道，这北平的狼烟还得烧一阵子，这苦日子也还得熬一阵子，但只要我还能拉车，还能往前跑，就总有把鬼子赶出北平的一天。到那时候，我要拉着干干净净的车，在干干净净的北平城里，好好跑上一圈，让我爹看看，他儿子没给咱们中国人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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